編者按
近日,文津獎得主熊培云新作《人類夢想家:從托馬斯·莫爾到埃隆·馬斯克》由岳麓書社出版。該書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深入理解美國的政治、文化和社會變遷。面對喬布斯和蘇東坡、馬斯克和蘇東坡,你會如何選擇?我們不妨和作者一起來思考。
熊培云
2023年秋天,我在珠海到北京的列車上第一時間讀完埃隆·馬斯克的傳記。和很多人一樣,對于馬斯克這樣的人類之子我有說不完的佩服,包括他的人類情懷、開源精神、第一性原理以及對蔚藍天空的追求等等。
不過讀馬斯克的傳記時真正讓我記住的卻不是他的事業或理想,而是作為具體的人的脆弱性與喜怒哀樂。比如年輕時他曾經因為瘧疾住了10天重癥監護室差點死掉;對兒子變性為女兒的惋惜以及對反智主義和覺醒文化的批評;收購推特是因為在操場上受人欺負就買下整個操場最后索性把操場的名字都改掉……
在《人類夢想家》里我從多角度特別解讀了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并斷定美國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對莫爾烏托邦精神的實踐。而之后富蘭克林、華盛頓、馬丁·路德·金等人只是在此基礎上不斷地添磚加瓦或者打補丁。和這些偉人相比,馬斯克不只是具有莫爾的烏托邦激情,他還試圖翻開新的一頁。莫爾看到了一個島,引申為后來的新大陸,而馬斯克看到的是另一個星球。誰也不能否認,在科技領域馬斯克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象征。用時興的話來說,在他的領導下地球文明將有可能躍升為星際文明。
艾薩克森在《埃隆·馬斯克傳》中提到這樣一個細節:
有那么一瞬間,我被這奇特的場景所震撼,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我們坐在郊區一個寧靜的后院游泳池邊的露臺上,一對眼眸清澈的雙胞胎正在蹣跚學步,馬斯克卻悲觀地推測著在人工智能毀滅地球文明之前,在火星上建立一個可持續發展的人類殖民地,這個機會的時間窗口還有多久。
用一種科技抵抗另一種科技帶來的災難,從這里也可以看到馬斯克的火星移民其實也是一個人的困境。如果災難是新技術帶來的,而新技術的邏輯必定是層出不窮,又怎么斷定火星安全?
理想的藍圖是,科技是跑道,文化是草地,一個永無止境,一個寬闊無邊?,F實是,自從科技所向披靡,原有草地也變成了跑道,文化變成科技的附庸。然而人終究是為意義而生,并且會積極捍衛意義。當科學家試圖將月亮變成一堆石頭時,那皎潔的明月依舊不可爭奪地停泊在每個人的心里。
高舉文化旗幟的人會說,馬斯克耀眼歸耀眼,但對于人的終極關懷而言他更像是一道耀眼的技術風景。畢竟,無論去哪里,人最后求的不過一個吾心安處。
很多年前我曾經問自己——在喬布斯與蘇東坡之間你更需要誰?我毫不猶豫地選了蘇東坡。說到底喬布斯只是一個苛刻的技術員,更好的手機他不研發別人也會研發。而蘇東坡的那些詩意無人可替。更不要說,900多年來蘇東坡沒有一首詩詞像蘋果手機一樣會因系統更新轉不動了,顏色泛黃了,變成一堆過時的電子垃圾了。
相較文化在時間上的深層積淀,消費社會是建立在人永不滿足和幸福轉瞬即逝的基礎上的。如果喜愛iPhone4,就必須接著愛iPhone8、Phone16、iPhone32……否則蘋果公司會降級甚至沒收你曾經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滿足。為什么老機器的運行速度會變慢?聰明的喬布斯不會告訴你真相。然而蘇東坡的一首《水調歌頭》,不僅我宋朝的祖輩可以一生喜歡,明朝的祖輩也可以一生喜歡,到我這兒同理。那些曾經給我帶來美好感受的經典,甚至還會有溫故而知新的喜悅。這也是為什么說科技的魅力向前,文化的魅力向后。真正的區別是,科技只讓人活在空間的一個點上,而文化則讓人徜徉于時間的小徑。真正熱愛精神生活的人更不會甘于被資本和科技主宰控制。
如果是蘇東坡和馬斯克呢?后來我繼續問自己。實話說,這下我會有點猶豫,也許是因為馬斯克有更宏偉的夢想,而且在肉體上有些科技是真正服務于人類的,比如腦機接口。不過我可能還是會選擇蘇東坡。邏輯是一樣的,我相信自己內心深處更信賴文化或文學甚于科技。科學家可以將我送至客觀的月亮,甚至讓人在機器中永生,但我更愿意沐浴在文化的月光里,盡情感受那種“有限的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