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士強
寫作對于詩人郭輝而言,有如一次“出神”。在他這里,生活不是在別處,他更多的是在“別處”視察、回望“此處”的生活,由此而發現其別樣的色彩、樣貌與質地。
詩集《萬物都有鋒芒》即是郭輝的一次“出神”。在詩集的“后記”中,他如此自道:“也抒寫當下,抒寫此情此景。更多的卻是將筆觸,伸入于過往之中,回望之中,寫那些最為熟悉的物事,那些自己感觸最深,感悟最深,體驗最深的東西。并且盡量寫得有厚度些,有質感些。”這種“過往”與“回望”,的確是理解《萬物都有鋒芒》的關鍵詞。于尋常與回望中見詩意,這是郭輝詩歌的內在奧秘之一。
郭輝善于思考與發現,往往呈現出事物中相反的質素,使其煥發詩性的光彩。在《響石》中,他“聽到這純粹的硬里面/有一口鬧鐘在響”,而且它“那么熱,那么燙,那么形神兼備/多像是天上掉下的一個雷”,在“石頭”中發現“鬧鐘”、發現“雷”,它們之間如此不同,在某些方面卻又如此相同、渾然不可分?!缎枪怆[》則將軟與硬、隱與顯之間的辯證與轉化形象地呈現了出來:“那些柔軟的部分/為大地,為江河湖海所接納/硬的,骨氣朗朗的,則/一一進入了石頭……”《整容術》一定意義上是寫人生不斷喪失的過程,從骨頭中“卸去火石”,卸去“嘆息”“痛”“羅曼史”“觸覺”“感知”等等,如此的“一損再損”到最后“才會趨于完整”,這里面“殘損”與“完整”之間的轉換無疑是具有哲理性,包含深意的。
故而,郭輝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既不是一味地擁抱、投入,也不是一味地冷峻、疏離,而更多是一種復合、辯證、錯雜的關系?!镀兴_蠻》中,一方面“有自己內心的安詳/討厭暴力?!钡硪环矫妗耙槐鸀殍F石心腸/所驅動的錘子,已然/舉過了最高的限度,就要狠狠落在/必然的痛點之上”,一定意義上悲劇已不可避免,宿命無可避逃,在這樣的情況下:“那就提醒/血肉之軀,再硬朗些,再高貴些/在粉身碎骨之前/或可一嘆,嘆世上可嘆之事/或可一笑,笑天下可笑之人”,體現出作者對生命、對生存的深切的體恤。在《無上道》中,詩人寫到了“一頭山羊,在崖壁上/嗞嗞有聲地/磨著,它瓦灰色的犄角”,他由之引申道:“呵,萬物都有鋒芒/都有它/面對世界的尖刺/臉色蒼白的人呀/山羊一扭頭,看到了/你孤零零的痛//慣性一直在追殺/步步緊逼。該出手了。你/如何亮出自己的決絕?”由“羊”寫到“人”,寫到生存之苦痛、挫敗以及如何面對困難、困境,作者并未對之進行闡發,卻有著很強的藝術張力,引人深思。
郭輝將歷史、現實美學化,在寧靜、淡遠中包含了復雜、深沉的關切?!冻鏊穼懯^:“流水經過石頭/石頭有太多的心得/它可以說/但就是不說/流水是放牧江山的鞭子/石頭則是/一記沉思著的鞭花……”“說”與“不說”耐人尋味,既有現實、具象層面的指向,又有形而上、哲學上的思索。由這樣的超越性立場出發,郭輝的詩歌常呈現出出世之思,他在《空》中寫:“只有空,才是/可以回味的并且可以/取之不盡”,《無又無》中寫“無”:“來即是去,去即是來/無又無”,《虎跑泉》《飛雪寺》等詩亦均具禪意,在出世與入世之間達成對人生的深度觀照。當然,郭輝詩歌的禪意并不指向出世與虛無,而是飽含著對人世的關懷與體貼?!稖胬酥{》中寫“中年人”:“中年人,他在河邊/吹笛。他面對著一段遲緩的河流/河床的最下面/沉淀著他大半輩子的/無可言說/他不緊不慢地吹出了笛音/頗有幾分像是/他正在打磨胸腔里那些/沉默經年的銹”,其中便包含了復雜的人生感喟。
郭輝的詩,正是在尋常中發現非常,正如他在野花“苦地丁”身上發現了生命的飛揚與真正的詩意:“一朵朵一蓬蓬其貌不揚/只是野,只是/自己樂著自己的,目中無人”“一開就不可收拾,一開/就把那么多或粉紅或淡紫的情話/牢牢釘在了人間”(《苦地丁》)。詩歌也正是郭輝寫給人間的“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