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調查》實拍書影。
重慶大足北山佛灣觀無量壽經變,現編號245號龕,是同類題材造像的精品。
《漫長的調查》彩插。
編者按
85年前的9月,中國營造學社梁思成、劉敦楨、莫宗江、陳明達四位先生,從昆明抵達重慶。日寇空襲,山河殘破;交通不便,寸步難行,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他們進行了一次艱難的古建筑調查,因調查區域涉及四川省與西康省(1939年成立,1955年撤銷),史稱“川康古建筑調查”。
近日,《漫長的調查:重走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筑調查之路》一書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作者蕭易對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筑調查”進行了一次全面回顧與致敬。書中收錄了由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口述、其外孫女于葵執筆共同完成的該書序言(有刪減)。80多年后,這本書試圖引導讀者找尋到這段歷史,以兩輩人的視野,注視那些崖墓、漢闕、建筑、城市——它們,有的還在地上;有的,已在紙上。
口述/梁再冰 執筆/于葵
中國營造學社80多年前在四川調查的3000多張照片,今年整理匯成《中國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筑調查圖錄》(六冊)出版。蕭易還根據重走當年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筑調查路線的見聞,寫下了這本《漫長的調查》。
1939年秋季至1940年2月,父親梁思成和劉伯伯劉敦楨率隊,帶領莫宗江和陳明達二位先生到四川省和西康省進行了一次范圍廣泛的古建筑野外調查。半年中他們走過35個縣,調查了730余處漢闕、崖墓、摩崖、古建等。與此同時,母親林徽因和劉致平先生留守在昆明鄉下的麥地村,在一座叫“興國庵”的小廟里開展學社日常工作,興國庵大殿成為臨時的古建研究工作室,木架支撐起一塊木板成為繪圖臺,上方立著幾尊菩薩,工作臺與菩薩們共處一殿。
他們首先考察了重慶、成都及周邊的古建筑,當時日本敵機在四川狂轟濫炸,考察工作只能在警報間隙中展開,趁著警報稀疏時扛著儀器出城或返回。行走在兵荒馬亂之中,他們隨身都攜帶著由重慶市政府頒發的護照,以備軍警時時盤查。父親的護照上寫著:“為發給護照事,茲有中國營造學社社員梁思成,現年39歲,廣東新會縣人,由重慶到□□調查古建筑遺跡,特發給護照,希沿途軍警查驗放行勿阻,該持照亦不得攜帶違禁物品,致干查究?!边@一路,他們往返于岷江沿岸、川陜公路沿線、嘉陵江沿岸,跑了大半個四川。
四川省的木構建筑大多毀于“張獻忠之亂”,但境內保存了大量的漢闕,其總數約占全國漢闕的半數以上。崖墓數量也很可觀,在岷江、嘉陵江兩岸,崖墓時而散布,時而集中,隨處可見。最多的要數摩崖石刻,那里幾乎找不到一個沒有摩崖石刻的縣城。雖然學社沒有找尋到明清以前的木構建筑,但大量的石闕、崖墓均反映出漢代建筑的營造法式,這是華北地區所難見到的。
摩崖石刻中往往刻畫出人們想象中的西方極樂世界,以及其中各種類型的亭臺樓閣,建筑各細部處理準確、比例逼真,它們是研究唐代木構建筑的寶貴資料??偟膩碚f,川康考察雖然在木構建筑方面收獲不大,但發現的漢闕、崖墓、石刻大大填補了建筑史中漢唐階段的空白。
學社團隊到川康兩省展開野外考察期間,我們曾收到過父親的來信,厚厚的一沓。那是十多張“考察連環畫”,畫面上他們走在郁郁蔥蔥的山林之間,腳夫們手上抬著滑竿,嘴里喊著號子。腳夫通常兩個人抬滑竿,一前一后,后面的人看不見前路,全靠與走在前面的腳夫對話來實現默契配合。父親的連環畫記錄的便是這樣的場景。他的畫將這些景象描繪得惟妙惟肖,讀之如臨其境:
前面腳夫喊:左邊一個缺!(告知有個坑)
后面腳夫和:來官把印接!(官場術語,回答知道有坑)
畫上,正畫著路前方有個不大不小的坑。他還把自己和劉伯伯都畫了進去:腳夫們挑著滑竿前行,父親在后面的滑竿上坐著,前面則是劉伯伯,他們聽到腳夫文縐縐的號子,一時樂得前仰后合。讀信的母親、我和弟弟也笑得前仰后合。又見另一張畫上寫著:
前面腳夫喊:天上鷂子飛!(告知不要只看天,注意腳下)
后面腳夫和:地下牛屎堆!(回答知道有牛屎)
父親的畫上畫的就是他和劉伯伯兩個人被滑竿抬著,向遠處眺望的景象。天空中還有鳥兒盤旋,前路上依稀可見一坨牛屎,正是腳夫們號子里喊的意思。
還有一張上畫著:
前面腳夫喊:左邊一大排!(相遇很多人)
后面腳夫和:一個一個數起來!(注意到來人了)
這就是到了人多的地方了。我還記得父親在畫面的左側畫了一大排當地模樣的各色人等,他們有的扛著菜,有的拎著筐,表情豐富各異,穿著也各不相同。
更有意思的是:
前面腳夫喊:左手一枝花!(前面碰到一位女士)
后面腳夫和:沒錢莫想她!
看父親的畫上,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正從腳夫們身旁經過呢!
腳夫們一前一后喊著滑稽的號子,路上接連不斷地發生著一系列故事,那畫面真是被父親描繪得妙趣橫生。母親看了開懷大笑,我和弟弟看得不眨眼睛。
這一疊西南考察時期留下來的連環畫,畫面生動,讓人身臨其境,如同親耳聆聽到腳夫的號子一般,一張張圖畫讓全家人看得樂不可支,給我們當時凄苦寂寞的生活帶來許多歡聲笑語。幾十年過去了,父親畫中那每一筆都令我記憶猶新。
1940年11月下旬,中國營造學社決定遷往四川南部的李莊。由母親帶領全家(外婆、我和弟弟)與劉敦楨伯伯一家同行。父親留下治病,治愈后再到四川來。
李莊鎮在長江南岸,是一個青山綠水、樹木繁茂的地方。鎮南有與長江平行的起伏山脈,不太高的小山上是成片的橘林和茂密的竹林,江邊有多人才能合抱的大榕樹和寬闊的草場,沙土地上生長著頗有名氣的李莊花生。在物資匱乏的抗戰時期,這里是一個得天時地利的好地方。因此,不僅營造學社等學術單位遷來了,同濟大學也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從云南遷來。一時間,這個小鎮成了抗戰時期后方人才薈萃的文化中心。
但是,李莊也是一個氣候比較陰冷潮濕的地方。入川后不到一個月,母親肺結核癥復發,病勢來得極其兇猛,連續幾周高燒四十度不退,從此失去了健康。盡管她稍好時還奮力維持家務,繼續協助父親做研究工作,但她身體日益衰退,成為常年臥床不起的病人。
……
2018年,蕭易根據父親與劉致平先生應廣漢邀請拍下的560張照片,寫成了《影子之城》一書,將小城廣漢作為中國城市布局的標本,講述建筑與城市、建筑與中國文化的關系,也拉開了川康古建筑再次研究、調查的序幕。這幾年,他重走川康古建筑調查之路,講述了父親與劉敦楨伯伯等人抗戰年間一段鮮為人知的調查,也勾勒出了一個80多年前的四川。照片中的很多地方,崖墓漢闕,石刻建筑,他都一一走過。零散的照片經由他之手,變成了一座座立體的建筑;80多年的變遷在他的筆下,讀來是如此親切,卻又觸目驚心。
今天,我將所記得的有關四川的往事講出來,權以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