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家》劇照。
賀奕
高概念在當今影視業界,漸成一個大熱概念,在不少從業者眼中,幾乎可與市場成功的高概率畫等號。
高概念的原生地在美國,本指以好萊塢為代表,一種由營銷反向驅動,引導創意生成的電影制作模式。其核心在于,要求電影創意立足于一種簡單易懂,最大化地適于傳播、利于營銷的“故事設定”,或者說,能夠表述為“噱頭”式的“一句話故事”。此處的“噱頭”,并無貶義。剝開來看,高概念其實并不新鮮。古往今來,人類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敘事產品,包括宗教、神話、傳說和文學,雖說肇端并不以商業獲利為目的,但傳播度和經典化,足證它們完美符合高概念的標準。因此,當高概念如今正泛化為從電影到長劇集乃至微短劇的創作范式時,如果仍將它理解為僅限于穿越、穿書、穿漫畫、讀心、通靈、變身、轉世、平行時空、多重人格等等設定,則說明還未真正吃透高概念。
有些高概念,高到不可知,卻關乎我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現實。
譬如宇宙的由來。138億年前,宇宙只是一個奇點,大小為零,溫度和能量極高,質量和密度無限,卻在一秒之內膨脹到直徑上萬億千米。為什么會這樣?無從知曉。在這個意義上,“宇宙誕生于一場大爆炸”,即是一個高到無解的高概念。再譬如生命的起源。不少科學家斷言進化不可能來自隨機突變,因為在完全隨機的情況下,哪怕是排列出最簡單的一種蛋白質,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更遑論依托于具有復雜功能蛋白質的高級生命?有一個著名的比喻說,那就好比一場龍卷風席卷垃圾場之后,恰好將一堆破銅爛鐵組裝成一架波音747的可能性。所以生命到底怎么來的?是進化是神創抑或其他?不同起源說是不同高概念的表述。
既然宇宙和生命是無解的神秘,而我們人類作為這雙份無解神秘的產物,并沒有因此抓狂,并沒有因為從理智上得不到解答就喪失理智,反而能夠了無掛礙地面對和接受它們,就好像它們是我們理所應得的待遇一樣,那我們憑什么要求藝術作品的創意,非要合理,非要合乎我們的固有認知和慣性思維呢?
邏輯重要嗎?邏輯當然重要。邏輯最為重要嗎?卻又未必。就像一般來說,現實邏輯和戲劇邏輯是相互對立的,但如果把宇宙的來歷和生命的緣起,視同造物主的作品,則最基礎的現實邏輯,同時也是最高端的戲劇邏輯,兩者居然是一致的。就像莫比烏斯環,正面和反面,其實是同一面。
需要強調的是,在藝術領域,合理只是創意的條件,不合理才是創意的源泉。合理只有從不合理中才能產生。因此,即使一個高概念的雛形中,包含著看起來最荒誕不經的創意,也不要輕易否定它。唯一的衡量準則是:它是否為我們人類的精神生活開辟了新的疆域,拓展了新的視野,建構了新的維度?更簡明地說,它是否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美?
當一個創意的本質為美,你也就無須懷疑它的善,你也就無須否認它的真。
當然,高概念和反高概念,本質上并無高下之分。高概念偏重營銷導向,本身包含著高度的商業化色彩,并不能涵蓋影視創作的全部。對于反其道而行的創作者和作品,任何時候都必須給予絕對的尊重和肯定。
構建起一套現實之外的“世界觀”的幻想系作品,高概念是最習用的衡量標尺。那種天然的高概念,無論是《來自星星的你》,還是映于《黑鏡》的他或她,最難的無疑是讓創意從云端落地到塵埃。但在我看來,更有意義的論題,是在與幻想無涉的現實系作品中,借鑒和汲取高概念的精髓,從而讓主題更犀利,人物更獨特,沖突更極致,特色更鮮明。也即讓創意脫離塵埃直上云頂。
雖然高概念只是近些年才流行起來的概念,但通觀中外影視史成功之作,占壓倒性的大多數,都在不同程度上與高概念的原則吻合。這里僅以國產影視作品為例。2006年電影《圖雅的婚事》,講的是蒙古族女人獨力照顧下肢癱瘓的丈夫和一對年幼兒女,因勞累過度腰椎不支,于是和丈夫離婚,試圖再嫁。但鐵打不變的附加條件,是男方能一起接納她的丈夫和孩子。其中的高概念,可以概括為“女人帶著殘障丈夫改嫁”。2007年電影《左右》,講的是已離婚多年,且都各自成家的一對前夫前妻,為了獲取新生兒的臍帶血來挽救身患白血病女兒的性命,克服重重阻力重新結合。此中的高概念,可以概括為“一場目的正當的婚外出軌”。值得一提的是,在連續兩年中收割金熊獎的上述兩部電影,均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可見現實系題材的高概念,往往蘊藏于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所要做的只是發現和提煉。
電視劇方面,1993年情景喜劇的開山即巔峰之作《我愛我家》,以單元劇的結構,聚焦北京一個普通六口之家的日常生活,極盡戲謔之能事??催^對于這部劇的無數闡發論述,但沒有一篇點穿這部劇包含的高概念元素。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細小的事實,即該劇總編劇梁左,早年從北大畢業后,曾在北京語言學院教過幾年漢語。他們并未意識到,梁左的創作很大部分建立在對于漢語語體特征的高度敏感上。事件只是這部劇的骨架,語言才是它的靈魂。正是在這部劇的語言風格中,包含著一個極具時代特征,卻又獨標一格的高概念,即“公共話語和個人話語的互斥游戲”。展開來說,一方是基于主流意識形態的公共話語,一方是基于普遍人性的個人話語,兩者互相纏繞、撕扯和拉鋸,前者不斷壓制、試圖取代后者,后者不斷冒犯、試圖僭越前者。是語言的狂歡而非事件的串燒,讓這部劇集成為對于中國社會急劇轉型期時代風貌的獨特側寫。這也正是它的喜劇性的真正源頭。
我眼中的高概念,即作如是觀。
(作者系作家、評論家、影視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