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海德格爾說:“人安靜地生活,哪怕是靜靜地聽著風聲,亦能感受到詩意的生活?!薄笆弧眹鴳c長假即將來臨,在假期的閑暇中讀一本余秀華近日精裝再版的散文集《無端歡喜》,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在書中,余秀華談人生、談故鄉、談親友:“成名”后的生活、“面目全非”的故鄉、親友的溫情……她將人生中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痛苦與喜悅,將自身靈魂中的震顫連同傷疤,坦然攤開。
文|余秀華
火車在張家界的地域里前行,一個山洞接一個山洞,風聲呼嘯而來,又無聲隱匿下去,每一次進山洞,我的身體都微微一顫,我以為山體里藏著一些秘密:宇宙的,人類的,群體的,個體的,人的,神的,鬼的……大地上的事情會在這個地方融化,它讓人敬畏。
一些鬼神的故事都和山有關系,甚至與開鑿的火車隧道有關系。從荊州去重慶的隧道里,很多是沒有安裝燈的,窗外黑漆漆的,窗戶上映出火車里的燈光和自己的臉。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親人——父親和兒子,甚至已經去世的母親,如果他們坐在火車上經歷這樣的時候,他們會想什么呢?兒子一定會看手機,也許會想一些事情,這是我不知道的。父親母親如果能找到和自己聊天的同座,就會聊一下七七八八的事情,人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就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我想象我喜歡的一個人,如果他在此刻的車上,他會做什么呢?他會不會盯著窗外的夜色發呆,還是只顧著手里的書本看?他讀了那么多,他也帶著書本天南地北地走,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永遠不會對窗外的風景厭倦?
我是一個容易厭倦的人。這么多年,除了文字沒有讓我產生厭倦,什么都讓我產生過厭倦,包括對一個人的感情。曾經以為的天長地久的情意那么容易就被自己的厭倦擊碎,再也沒有把它收攏的耐心。
現在我對這個人的喜歡是如此隱晦,如同暮色掩蓋下的大山:花草樹木,鳥語泉聲,老虎害蟲都被深深地遮蔽起來了,當然是自己遮蔽了自己。我卻在這樣的遮蔽里得到了溫暖,不具體的大而不當的溫暖。常常想象他也在不同的地方行走,不同的是他是從一個城市出發到達另外一個城市,而回去的還是他原來的城市。
如果他也是喜歡山水的,想來獲得的就會比我多出許多了。但是我們,我和他,在命運的運行里,已經失去了交融的可能性,有時候也不會覺得這就是哀傷。仿佛這無法交融的苦痛產生了新的更遼闊的空間,我說不清楚這空間在哪里,是什么形態,但是我感覺到了它的存在。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在一個陌生名字的小站。很小的一個站臺,幾個修路的老年人把鐵鍬栽進土里,對著車上的人笑著、猜測著。這猜測給了這些常年在深山的人一些趣味,他們瘦削的皺紋密布的臉上一縷縷笑飄了出去,在一盞昏暗的燈光下讓人覺得恍惚。
小站外面就是陡峭的山溝,如果誰在路邊一個恍惚掉下去了準是沒命。我們眼里的風景哪一處不隱藏著危險?想想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看起來四平八穩的日子不知道哪天就一聲驚雷。從車窗望遠一點,就看見對面山上一處小小的昏黃的燈火,小心翼翼又滿懷信心地嵌在半山上。但是如果從這個地方走過去,又不知道需要多久,經歷怎樣的困難?距離遠遠超出我們以為的距離。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見了掛在天上的一片星星。它們出現得很突兀,仿佛一下子從天空里蹦出來掛在那里的,那么大那么亮。它們的光把黑漆漆的天空映藍了,黑里的藍,黑上面的藍。我的心猛地顫抖起來,像被沒有預計的愛情突然封住了嘴巴。在我的橫店村,也是可以看見星星的,在我家陽臺上就能看見它們,但是許多日子我已經沒有在陽臺上看星星了。一個個夜晚,我耽擱于手機里的花邊新聞,耽擱于對文字的自我圍困,也耽擱于對一些不可得的感情的糾葛,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星星了。
但是此刻,在這崇山峻嶺之間,在這與鄉音阻隔了千山萬水的火車上,我欣喜地看到了這么多這么亮的星星。我幾乎感覺到星光的流動,它們在流動里互相交匯而又默默無言。如果有一些天文知識,就會知道它們的名字,也會知道它們之間可能存在的關系,但是這些名字和關系對于它們都無關緊要,那只是別人給它們的名字,而不是它們本身就存在的稱呼。我在這些不知道名字的星星的映照下,幾乎屏住了呼吸,我的一次呼吸就像一次破壞,如果這個時候我說一句話,那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也幸虧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這星天,這大山,把一列火車丟在這里,如此隨意?;疖嚿喜还艽髦嗌俟猸h的人同樣被遮蔽在大自然的雄偉里。想想不出幾十年,這些人包括我都無一例外地化為塵土,但是大山還在,從大山上看到的星空還在,想到這里,我感到喜悅,一種永恒的感覺模模糊糊地爬遍全身。而我,我受過的委屈,我正在承受的虛無也化為一粒塵土。我們向往龐大的事情:榮譽,名利,愛情,這些都是枷鎖,是我們自愿戴上的枷鎖,也是我們和生活交換一點溫暖的條件,是我們在必然的失去之前的游戲。
火車停的時間不長,但是望星空卻是足夠了。在不可避免的污染里,還能看到這樣的星空,真好。當然星空一直在那里,我們自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們在一次次跋涉里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后來也忘記了自己的來處,但是去向和來處都還在,它們不會丟失,只差一個轉身的看見。想到這里,溫暖漸漸覆蓋了內心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