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家庭病床上的鍾叔河先生。
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易禹琳 黃煌
他就在那里,20樓的一張書桌旁。
長沙,春去秋來。每次走過營盤東路,總忍不住駐足,仰望。那一瞬,有無比的安心。世界紛紛擾擾,總有些不會變。
2024年9月5日,日歷上是三毛的句子:我們還年輕,長長的人生可以受一點風浪。迫不及待想去看他。
門牌仍是周作人集字的“念樓”,門上多了三行字:家庭病床病室,入內請戴口罩,用消毒液洗手。門鈴應是常常被人按響。
進屋,一怔??蛷d空空,靠窗的書桌沒了,人也不在。進到最里間,他坐在搖起的病床上,清瘦,那雙眼睛盛滿了熱情,仍是那樣亮。
走過長長的人生,經歷過不只一點風浪和四次中風后,我們確認:94歲的出版家鍾叔河先生依然年輕。
暮色中,那一米寬的病榻化作長長的跑道,他一次次起飛。
1.種田收谷
歲月皴染,他白了眉毛,藍了眼珠,脖子上圍著口水帕,用右手指指自己的光頭,告訴我們左半邊身體不聽使喚,只有頭腦還清醒。
他招呼大謝(家庭助理)倒茶搬椅,讓人人都安坐,問起每個人的名字。禮數周到,有長者的溫暖。
盡管多年沒見面,但他仍叫得出記者的名字,要贈送一本他的新著《暮色中的起飛》(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他在小桌板上,用右手寫出名字,準確無誤。又三次叫大謝換筆(病床旁的書桌上有兩排筆架盒,盒內堆滿了各種型號和顏色的筆),直至換到一支大小適中,能寫出藍字的筆。一筆一劃地在書的扉頁上寫下了16字的贈言。
老編輯的認真絲毫未改。他正在看一本民間讀書刊物《梧桐影》,其中一首詩中的一個字因平仄不對,他改成了“仍”,用紅筆標記,想必還推敲良久。
小桌板上還擺著他正在校對的《書堂談吃》,已不知是第幾個版本。他十余歲起即喜讀周作人文,1963年起和周氏通信,1986年在岳麓書社率先編輯出版《知堂書話》,近40年過去,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當編輯的激情歲月。
不,1980年,49歲才當編輯的鍾叔河急著要編的是《走向世界叢書》,探索中國向何處去。今天的他感覺時間舉著鞭子,趕得更急了。
他竭盡全力保護著他的“編寫工具”,在醫生建議他右手扎針輸液時,他堅持把針扎在病肢上。
靠著這只神奇的右手,在這20層高的念樓上,他仍然像農人一樣種田收谷,甚至比大病前更起早貪黑。
三年來,他出版了十卷本的《鍾叔河集》和散文集《今夜誰家月最明》《暮色中的起飛》《念樓隨筆》《念樓話書》等,他和夫人朱純共同編著的《過去的大學》第四版面世。
一函三冊的《鍾叔河師友書札》一波幾折,最終也由湖南省出版工作者協會在今年8月印制出來了。全書收錄了551封書信,他一頁一頁翻給我們看,除一冊釋文,那兩冊原色影印的信件手跡,多來自二十世紀名字如雷貫耳的文藝界出版界的大家或官員,寫者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雅致、溫情,帶給人書法藝術的美感和難言的感動,而信的內容,是值得記取的歷史。
是什么力量讓他拖著病體,艱難執著地做這一件事呢?他的聲音有些含混,但表達清晰:對后人,對做書的人,總有點用。
他固執地堅持:“我只寫我自己所知、所感、所思?!彼哺抑毖藻X鐘書的《圍城》不如《宋詩選注》,后者有他自己的文學見解。盡管錢鐘書平生唯一一次主動為他編的《走向世界叢書》作序,他也非常尊敬錢先生。
他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他著《念樓學短》,當時已經90多歲的楊絳為之作序,大贊:選題好,翻譯的白話好,注釋好,批語好。他說:“古文最簡約,少廢話,這是老祖宗的一項特長,不應該輕易丟掉?!?991年初版只印3000本,2020年再出,賣了10多萬本。2021年,現代出版社配上萌趣十足的插圖和范讀音頻,改編成一套《鍾書河:給孩子讀文言》,大受歡迎。2023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精選再版《絕妙好文——念樓學短選讀》。
有價值的書和人不懼時光。
身體困于病榻,頭腦卻異常敏銳活躍,為國家為青少年的未來憂思。記者不禁想起現居美國的許倬云先生,只比他長一歲,為腿疾所困卻著述不斷,始終關心著世界和人類的未來。他馬上叫大謝拿來病床對面小書柜上的一本書《長者是一扇窗——9位老人和他們所撬起的人生重量》。他翻開目錄,第二位許倬云:尋路人;第五位鍾叔河:我的杯很小,我用我的杯喝水。
他用頭腦和右手,與大謝訓練有素的默契,在病榻上掌控著一切。
窗外的天很藍,陽光依然很烈。
2.陌上花開
▲9月5日,病榻上的鍾叔河先生給記者講述書中的故事。
“你一定來自那溫郁的南方!
告訴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訴我春風是怎樣吹開百花,
燕子是怎樣癡戀著綠楊!”
這首何其芳詩歌《預言》中的一段,他曾在1949年9月的一天中午,在《新湖南報》辦公室里激情洋溢地誦讀。75年過去,鏗鏘的感嘆號變成了平靜的逗號,他的聲音里飽含歷經滄桑愈發純真的深情。
“記得青山那一邊,年華十七正翩翩。多情書本花間讀,茵夢馀哀已卅年?!贝蜷_相冊,他指著一張活潑靈動的年輕女子的照片(當年喊他一起去報考“新干班”的尚久驂,后來遠走新疆,也是他的“茵夢湖”),告訴我們:王蒙在新疆時就說她是“永動機”。
相冊里有他和夫人朱純年輕時的合影,“我坐牢,她一個人要養活三個女兒,從沒有怨言。我是49歲才曉得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感慨,和朱純結婚,是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年輕人如何選擇人生伴侶?他的答案簡單明了:“選擇妻子,就是選擇自己兒女的母親”。
相冊里還有他一生的摯友朱正,朱正只比他大三天,他倆一個研究魯迅,一個研究周作人,堪稱異性兄弟。談起過去的事兒,朱正的名字不時從他嘴里蹦出來。
看了幾張老照片,他就合上了眼睛,不想再看,往事洶涌,常讓他流淚。
我們驚訝他在暮年還有如此旺盛的創造力,似乎天生適合當編輯。他連連否定:自己只讀到高二,談不上有什么文化。初中想學植物學,高中又想學考古,對地理也很感興趣。理想的職業是當一名中學教師,寒暑假讀自己喜歡的書,他至今還訂有地理雜志。
其實,他當編輯還是有跡可尋的。海豚出版社送給他85歲的壽禮,就是一本他14歲時寫的《蛛窗述聞》??箲饎倮笞x初二的暑假期間,他把夏夜冬閑聽父老聚談的可喜可愕之事,模仿古人用文言文寫成了41則“筆記”。少年自成一體的字體和文字的老練,令我們嘖嘖驚嘆。這應了他后來說的話:好編輯是編出來的,也是寫出來的。
同去的“00后”實習生女孩向爺爺表達她的困惑:作為生活在網上的一代,線上閱讀和線下閱讀如何平衡?
老人嘶啞著嗓子,用右手寫字兼畫圖輔助,努力講明白:老祖宗把字寫在龜甲獸骨上,后又寫在簡帛上,孔子讀《易》,“韋編三絕”,串簡的皮條翻斷了三次。埃及人用炭黑寫在紙草上,古巴比倫人把契形文字用小木棒劃在濕黏的土板上。載體一直在變,手機上閱讀和讀紙質書只是文字載體的不同。
他肯定,文字載體的變化,讓人們讀得更多更廣了。年輕人見的世面也多了,但并不是多就會表達。他打比方,現在年輕人都用微信交流,一寫好多條,但古人寫信: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9個字表達一個丈夫思妻盼歸的心情,有無盡的浪漫和詩意。
24歲升正處,27歲被開除,想過“躺平”或“啃老”嗎?他說,他也消沉痛苦過,但不想“啃老”。他拖板車,當搬運工,只是身體上的勞累;畫圖紙,做木工也算手藝活,能養活一家子。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再三強調,遇上了不普通的時代。機緣之下,當了編輯,編寫了一些書,談不上多大成就。
對年輕人,他覺得沒有什么資格可以說教。如果有可能,多讀一些書。也不建議一定要讀哪一類書、要讀誰的書。當然,看書要動腦子,讀書不完全是眼睛的勞動。
他好像沒有談什么,但他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愛情、友情,他的擇偶觀、擇業觀,似乎把年輕人關心的都談了。
3. 暴雨夕陽
▲9月5日,鍾叔河先生的客廳兼書房,擺滿了圖書。本版照片除資料圖片外均為華聲在線全媒體見習記者 童臻熙 攝
電視里放著無聊的廣告,翻看湖南日報創刊75周年特刊,他嘆一聲:報社同過事的只剩尹岳中、李均、鄭昌壬三個人了!
他還在編?!吨谜劤浴罚f:吃是人生第一事,比寫文章重要得多。但在他家做家政20多年的小謝(和大謝是姐妹)告訴我們,老先生現在吃的飯菜需要全部打碎才能吞咽。想吃的都是小時候喜歡吃的冬筍臘肉、平江醬干之類。
難得的滿口好牙,但他說:辣椒都不辣了,味覺沒有了。不禁和他一起懷念起他寫過的水陸洲上的黃鴨叫、奇峰閣的油餅、食堂的扎肉……
最小的女兒就在身邊,她在內蒙古長大,21歲才被父親尋回。現在,他每天上午的時間交給來上門按摩理療的醫生,理發交給小女婿,但隔段時間,就會讓小女兒來幫他掏耳朵,兩人同讀一本書。
30平方米的客廳離他只有幾米遠,他親自設計改成了書房。東西兩邊全是書柜,頂上的格子放工藝品,朝南的大窗戶下一排矮柜放特大開本的圖書。
在醫生幫助做康復訓練時,他偶爾被扶著走一圈,看看他編的和寫的書,看看女兒女婿和外孫女及一對雙胞胎曾外孫的照片。摸一摸他曾為妻子做的“斑竹一枝千滴淚”竹筒和紫檀做的木工刨。
臺球桌蒙著墨綠色的布,很久沒有等來揮桿的主人。岳麓山上他和朱純認養的那棵樹也有三年多沒有見到他了。
這些年,他為很多師友寫過挽聯。2021年,比他大四歲的姐姐也去世了。他指了指自己動不了的半邊身體,說:生不如死。我們用潘漢年曾經對他說過的四個字“你還年輕”來安慰他,他搖搖頭。
是啊,他不需要安慰。早在1991年,他的“出血性腦梗塞”發作過三次,他在和《讀書》編輯谷林的通信中談笑風生:一次比一次重,肯定必死于此,倒也有一點好處,就是其來毫無前兆,一來就人事不知。其實已死過三回了,不過都“假釋”出來了而已,何時正式“收監”,則還不知道。
對于死亡,他有清醒的認知:“越是神智清明,越難割舍世間的愛,這便是大苦楚?!彼M樒渥匀?,像蘭德詩云: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鹞?,我也準備走了?;蛘呦袂鸺獱柲菢樱壕频觋P門我就走。
現在,他還是那個持著火炬的人。每天準時收看《新聞聯播》,看電視劇看得淚眼婆娑。仍通過大謝和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樓下的王平仍然經常上來聊天,朋友圈里年輕人越來越多,昨天,他還買了20本《暮色中的起飛》。
和他揮手再見,他平靜地說:不是再見,是永別!殷殷祝福:你們還年輕!聞之愴然。
出門,突然閃電炸雷,狂風暴雨,夕陽掛在天際,美得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