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地彩繪棺。
朱地彩繪棺。
(本版圖片均為資料圖片。)
編者按
今年是馬王堆漢墓完成考古發掘50周年。馬王堆出土的一大批珍貴文物,在研究我國古代歷史、思想、文化、藝術與科學技術等領域占有重要學術地位,至今仍是衡量漢初社會文化發展的實物標桿。對馬王堆的關注與研究,也早已超越國界。50年來,一代代文博人接力研究,透過文物上的點滴細節,了解西漢初期人們的生活方式與精神世界。本期《湘江副刊·藝風》聚焦馬王堆漢墓的研究解讀與創新傳播,再次推開這扇兩千年的歷史之門。
柳揚
馬王堆一號漢墓辛追夫人的四層套棺由外而內分別是,第一層黑漆素棺,第二層黑地彩繪棺,第三層朱地彩繪棺,第四層錦飾內棺。自出土以來,它們因其神異現麗的彩繪和其中蘊含的信仰內涵,吸引了學界的持續關注。
學人們對套棺的研究,經歷了一個從專注于對具體紋飾的闡釋,到將套棺視為一個整體來打量的發展過程。有論者以文獻中記載的神祇怪物來附會黑漆棺上的形象,認為部分怪物是地下主神“土伯”,如此黑漆棺所繪為地府的景象。
一些學人則傾向于將四層套棺作為一個整體來解說,他們或者將棺槨層次與葬禮的各個階段聯系起來,將墓葬組成一個“多中心”的不同生存空間的結構(宇宙、陰間、仙境和陰宅),或者認為四層套棺從外到內表現復活的墓主之魂正在趕往仙境的路上,最后進入帛畫的世界;或者相反,認為套棺是從內向外依次表達了墓主死后尸解成仙的程序:入冥界、登昆侖、上九天、合大道。
學人們的這些闡釋各有其啟人心智之處,但都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因素,即主人升仙的終點是昆侖仙境,漆棺上神山是壓倒一切的形象,它們或以云氣紋呈現,或以曲折的三角出之,甚至以幾何的圖形暗示。
漆棺整體的圖繪設計無疑反映了當時流行的神山崇拜。從西周以來,崇山峻嶺開始被認為是與天通之處?!对娊洝ご笱拧め赂摺氛f,嵩山高聳入天,是上天的通道,天神也會降落、棲息其上。武王因此選擇嵩山行封禪之禮。楚地也流行這種信仰,《湘夫人》描述眾神降臨九嶷山,“九嶷繽兮并迎,靈之來兮如云?!薄洞笏久芬耘子滥猩竦恼Z氣,描述統司人之生死的天神大司命從“天宮”降至空桑山來到眾巫中間:“君迴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倍际钦f天神通過神山來到人間,而人升仙自然也得通過神山這一中轉地。
在戰國流行的信仰里,成仙的方式是掙脫塵世的羈絆,成仙的表現是飛升,神仙是《莊子·天地篇》中“千歲厭世,去而上遷,乘彼白云至于帝鄉”之“遷”,也是楚辭《遠游》里“登遷”之遷。但是在漢代出現了另一個表示神仙的“仙”或“仚”字,成仙的手段變成了“遷入山”。從“遷”到“仙”或“仚”,從向上飛升到遷入山,正可看出山已在人們的求仙活動中占據愈來愈重要的分量。
以西漢流行的神山信仰,以及當時美術作品中多如牛毛的靈山形象作為參照物來打量馬王堆一號漢墓四層套棺上的彩繪,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全新的印象:
最外層的黑漆素棺,如同其他學人們所闡釋的,象征把死者與生者永遠分開的死亡。
第二層黑地彩繪棺圖繪呈現的是墓主人登仙歷程的開始。她得通過仙山的最下面一層,那也是仙境和塵世的中轉地。曲折詭異的云氣紋呈現的是起伏的山巒和暗藏的洞穴。如同西漢初所有表現山的美術作品所示,這些圖像強調的是占絕對主導地位的野性的力量:山中熊羆遍布,虎豹橫行,還隱藏著形形色色的靈怪,以及害人的魑魅魍魎。但是在這一險惡的境地,也出現了人的形象,他們是上山尋仙的信道者,他們除了被表現為與野獸和怪物搏斗,挑戰野性力量,還行導引之事,以養形魂,延年益壽。
從由野性力量主宰的神山上升,就到達了朱地彩繪棺所表現的昆侖仙境。如同楚辭《遠游》描繪主人公“載著魂魄登上彩霞,擁披著浮云而飛升”,等到他跟隨仙人到達丹丘仙境神仙不死之鄉,“山林蕭條沒有野獸,原野寂靜不見人蹤”。所見到的唯有守護仙鄉的瑞獸。這里的寧謐輝煌跟黑地彩繪棺所展示的幽暗可怖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從黑地彩繪棺以云氣表現的神山,到朱地彩繪棺三角形的昆侖,可以看到山的形象朝幾何形狀變化的趨勢。由此可以推測,第四層即內棺上的幾何形圖案裝飾,很可能是山和龍蛇類動物的“幾何變形圖案”,這種變形和商周青銅器紋飾中動物從具象到幾何化的演變一脈相承。以幾何化的動物和神山來裝飾內棺仿佛是為了強調登仙最后階段的世界,絕對不同于這個歷程開端的天地。
如此,四重套棺以不同的時空,前后相因地表達了從死亡、通過神山到登仙更高的昆侖不死之地的歷程。這個向上遷移的過程邏輯明確,不但對應西漢時期的生死觀及神仙信仰,而且符合當時及其流行的神山表現傳統。在四重套彩繪所呈現的從野性力量主宰的神山到昆侖仙境的登仙歷程中,墓主人的形象都沒有出現,因為她自己就被包裹在內棺中,行駛在飛升的過程中。只是到了終點之后,墓主人的形象才隱現在帛畫中:她和隨從站在天門外,那個畫面幾乎就是楚辭《遠游》主人公抵達天庭時情景的插圖:“我叫帝宮門神打開天門啊,他推開大門朝我打量?!?
(作者系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亞洲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