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立體版封面圖。
王澤應
王船山是中國歷史上的一代大儒,既“坐集千古之智”,對自遠古至明清的中國歷史文化包含經史子集九流百家都作出了全面系統的總結,又“希張橫渠之正學”,闡發了自孔孟至周敦頤、張載的中華正學,凸顯了“辟佛老而正人心”“貞生死以盡人道”和使中華民族“凝黃中之絪缊”的大公至正之道,更以“六經責我開生面”的精神對中國思想文化作出了“破塊啟蒙,燦然皆有”的創造性論述,建構了一個體大思精、極深研幾且富含高瞻遠矚之智慧價值的思想體系,留下了近千萬字的精神財富。
近代以來,隨著《船山遺書》的刊行于世,產生了多種研究船山思想的派別或思潮。但是,用歷史小說的形式再現船山坎坷顛沛而潛心著述的一生,揭示其貞固的人格操守特別是學術思想穿透云層的力量,一直到近年來才始見端倪,聶茂教授的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團結出版社2024年6月版)一經問世就受到全國讀者青睞,登上當當網歷史類新書排行榜首位,確證著當代讀書人對該書的認可與歡迎程度。
品讀該書,我覺得小說思想性強,文化性遠。聶茂教授識見非凡,其文辭似尖刀,插入社會生活底部,歷史與精神開始交鋒,宏大畫面與人生細節徐徐展開,斯所謂哲人之思,文人之慧,史家之鑒恰如驚濤拍岸。作者在忠實于船山生平史料和原著價值的基礎上予以神妙性的藝術創作,歷史性地還原和再現王船山一生的經歷和著述思想的價值,達到了“廣船山以新天下”的目的。
該小說值得肯定的地方很多,從大的方面來講,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主題突出,主旨鮮明,此即是“誓為文脈續薪火,敢與絕學爭熹微”。卷一“殘局”,卷二“苦旅”,卷三“困斗”,卷四“微光”都圍繞著這一主題主旨而展開。船山青少年時代潛心向學,熟讀中華典籍,志在通過讀書中舉來實現經邦濟世的“曉夢”??墒敲髂╋L起云涌的農民起義及其明清鼎革的社會大變局打破了船山冀望通過科舉考試來實現自己人生理想的“曉夢”。中年時代的船山,鑒于李自成攻克北京、明崇禎皇帝吊死煤山、清軍入關南下及其所發動的“揚州十日”“血洗江陰”“嘉定三屠”等嚴酷現實,開始了“反清復明”意義上的“續夢”。在經歷了幾年湘南流亡的痛苦歲月后,晚年的船山隱居衡陽偏遠的“湘西草堂”(含“敗葉廬”和“觀生居”),開始了對中國歷史文化“會其參伍,通其錯綜”的潛心著述,試圖通過自己的“殘燈絕筆”來激揚中華文化的發展活力,尋找到一條文化救國的道路?!皦粑磮A時莫浪猜”,船山將民族復興的希望寄托于未來。故此,他在湘西草堂的著書中充滿著“吾書兩百年后始顯”,“吾道五百年后大昌”的自信或“力疾而纂注”的信念。可以說,四卷本的《王船山》用清晰而帶有無限敬意的筆觸,揭示出了王船山在傳承中華文脈的發展譜系,以一己之力接續往圣絕學的精神血脈等方面的孜孜以求、拳拳服膺以及念茲在茲、如癡如醉的信念操守和貞固人格。
其次,夫之船山,山船合論,此即是人事自然,仁智互釋,接橥出王夫之本名學名合為一體的深刻意涵和不朽價值。小說在“番外”中寫道,王朝聘給小兒子取名為“夫之”,是希望其能夠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然后又陳述王夫之用“畢生的追求、抵抗、掙扎和執念,成就了湖湘文明和中華燦爛文化史上令人仰望的‘巍巍船山’”。作品帶著感情和無比敬意對“王船山”這三個字作出了一番既出自船山又多有自己傾慕之意的界說,船山即是夫之日日凝視對話的自然之山,更是夫之時時立志開掘的精神之山。船山之船,裝的是家國情懷、民族意識、哲人思慧,穿越蒸湘、沅湘,入洞庭,匯長江,潤澤東方神州;船山之山積的是圣賢氣象、豪杰人格、君子修為,聚祝融之圣火,虞舜之明德,屈賈之信念,矗立衡岳沃土。故船山有著仁者樂山和智者樂水的雙重意境,集仁者的貞固不易和智者的趨時更新于一體,吐露出“常其所?!薄白兤渌儭钡某W兒弦徽摰霓q證法智慧。
再次,史思并重,情理交融。此即是于史實中見出思想的深邃,于情感中照徹出理性的光輝。小說取材于《船山全書》《船山年譜》等歷史類著作,于卷帙浩繁中理出撰寫的思路框架,于時間跌宕起伏中展現出歷史的風云,而且秉持“大事不虛,小事不茍”的寫作原則,將船山生平事跡與思想建樹有機地結合起來夾述夾議,凸顯了“以史拓論”“以論證史”的寫作風范和歷史類小說的內在價值。不特如此,小說在內容的淬煉和語言文字的表述方面,納情感于理性的考量之內,融理性于情感的表意之中,實現了船山所倡言的“情景合一”“文質兼賅”。作品引用船山詩詞、重要論述和卓越建樹的嘉言不下萬余處,由此堆壘起船山思想學術的精神大廈,但是借助于精準而又頗富感染力的文辭予以神妙的解釋解答,使得小說脫卻了“晦澀難懂”“過于玄奧”的局限,刻畫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船山先生形象以及與他同時代的衡州學子群的整體形象。同時,這種撼人心魄的形象展現又不只是感性層面上的,而是有著深刻嚴謹而又超拔的理性以及信念信仰和價值層面的支撐和拱立,故此達到了“神形合一”的臻化之境,當得起“為近年來長篇歷史小說所罕見”的評說。
最后,“廣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的精神信念貫穿寫作始終,凝聚起弘揚船山思想和人格的價值信念,并以此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助推當代中國學術文化的創造性發展。船山思想文化的求索與建構充溢著深刻而堅執的理性自覺,亦如他本人所言的“孰有當迷亂之世,上不獲君,下不獲民,志勿為之苶,皇然念四國之訓乎?隆然謀四國之順乎?謀唯恐其不訏,而不憂其大而不容乎?猶唯恐其不遠,而不憂其深而逢忌乎?”(《詩廣傳》卷四)這其實是一種敢于擔當、敢為人先的強烈的學術使命感和責任感,亦是一種“舍我其誰”的責任倫理意識和自覺的學術報國精神。
聶茂教授寫作《王船山》花費了他十二年心血,其間亦曾想過放棄,但一想到王船山“荒山敝榻,終歲孜孜以求所謂育物之仁,經邦之禮……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于悔”(曾國藩《王船山遺書序》)以及“維人極以安苦學”(錢基博《近百年湖南學風》)的堅持精神,迅即獲得一種撰寫的動力和精神源泉??梢哉f,聶茂教授是在用船山精神、船山信念來寫作《王船山》,充溢著愿“廣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的意志品格。
在聶茂教授看來,當代中國正處于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疊相交織的關鍵時刻,傳承船山精神,激揚船山學術,進而使更多的人從船山這一巍巍高山和浩渺水庫中汲取空靈智慧,獲取信念動能,鍛鑄堅守中華民族精神獨立性的意志品質,借以更好地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和人類文明新形態,無疑是特別有價值的。
(作者系王船山研究名家,湖南師范大學中華倫理文明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