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茂
一個王朝的滅亡因為一個人的堅守,被整整推遲了48年。
在70多年的艱難歲月中,他以難以想象的高格與隱忍,踐行了他“明朝遺臣”的諾言,也實現了他“完發歿身”的執念。
他像一顆永不生銹的釘子,一端釘在大明王朝的腳心,一端釘在大清王朝的胸口。
有了這顆強大的釘子,大清王朝就無法宣稱:“天下歸順,四海臣服?!?
有了這顆韌性的釘子,大明王朝就能夠發聲:“誰言河晏已清明,普天尚有一行人!”
作為強大而韌性的守靈人,他僅僅只是大明王朝中的一個準八品小官。在漂泊流離的錯位生活中,他用卑微但又高貴、普通但又卓拔的堅貞,守望著前朝冰冷的頭顱和凄涼的背影。
悠悠孤魂,歸之船山。一腔熱血,拋入江河。在他逝世十余年后,他的兒子王敔終于成了潘宗洛的幕僚,直到此時,王敔才真正讀懂父親大人那“誓為文脈續薪火、敢與絕學爭熹微”的浩然正氣與萬丈雄心。
王朝聘給小兒子取名為“夫之”,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而他站在父親瘦弱的肩膀和千年歷史的巨石之上,用畢生的追求、抵抗、掙扎和執念,成就了湖湘文明和中華燦爛文化史上令人仰望的巍巍“船山”。
他對得起“王船山”這沉甸甸的三個字。他牢記大叔王廷聘的告誡:“文能葆氣,葆氣則體健,體健則行昌”;也認可大哥王介之對他的總結:“相信就能看見。因為相信,所以去做;因為做了,所以就能看見。你相信光,你就有光。”
在日復一日的貧困、無處不在的悲苦和漫長孤寂的求索中,他深深感到:天有光,人有氣,文有脈。文氣要蓄,文心要養,文血要新。所謂蓄、養、新,此三者,皆需靜。而自己以岳峰為屏,坐于靜中,思于靜中,冥于靜中,化于靜中,如此,血氣沖頂,萬物勃勃矣。
他以山為名,與石為伴,恪守忠孝義勇,直面日月星辰,悲喜自渡:“這就是我的船山,我的生命,我的選擇?!彼€直抒胸臆:“在破敗的天空下,沒有一寸土地屬于我。但江山的美好不是靠土地的肥美來展示的,更不是靠卑賤曲己來獲得的。我找不到別的更好的地方。船山這座山,就是我的最好的江山?!?
說到底,這座“船山”,既是他日日凝視對話“六經責我開生面”的自然之山,更是他時時勵志警醒“七尺從天乞活埋”的精神之山。
所謂“船”者,于他而言,裝的是家與國、族與民、情與愛;裝的是認識世界的方法論、改造世界的辯證法;裝的是迷離與篤定,是失落與堅守,是歷九死而不悔的決心,是書生報國的執念;裝的是對天地萬物的深刻體察,是對命運的不屈抗爭與完美展示,是生命的苦難、孤寂、隱忍以及涕淚交織、悲喜交加的一切。
所謂“山”者,是他的智慧所擁有的寬度,是他的靈魂所觸及的廣度,是他對世界認知所達到的深度,是他留世八百余萬古文字所鋪就的厚度,是他忠誠和信仰所鑄就的“風景這邊獨好”的精神高度。
說到底,這個精神高度,也是王船山窮其一生,用一血一淚、一磚一瓦、一字一句壘起的生命高度、哲學高度和思想高度,更是后人對王船山如高山仰止般無比崇敬、無比熱愛、無比感激的靈魂高度。
王船山一生所寫著作無法精確統計,除大量散佚外,僅目前收集到的就有100多部、400余卷,共800余萬字,都是他用古奧的繁體字,在泛黃的草紙上一字一句寫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能讀出他的呼吸、脈搏和心跳。如果翻譯成現代文字,將會是億萬級文字數。這是他在文化中國里構建出來的獨一無二的燦爛世界。
一間草堂,著書立說,長歌當哭,激揚文字。王船山如沐浴黑夜之后的輝煌的太陽,正緩慢而有力地爬上浩瀚的天際。
“世臣喬木千年屋,南國儒林第一人?!边@是清朝大儒王闿運肅然恭敬地站在王夫之墓前題寫的對聯。
1839年,鄧顯鶴會見歐陽兆熊,與王船山七世孫王世全,商定刊刻《船山遺書》,于1840年開雕,1842年竣工。
1865年,曾國藩攻克南京,頭等大事是刊刻《船山遺書》。
1876年,郭嵩燾擔任中國第一任駐英法公使,動身前,上奏《請以王夫之從祀文廟疏》,請求王船山入祀文廟。
譚嗣同說:“五百年來,真通天人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弊T嗣同在1898年壯烈犧牲前,寫下一個預言:“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聲雷?!?“南岳雷”,王船山之謂也?!袄咨瘛毕路?,天地激蕩,其思想的春雨,澤被后人,滋潤萬世。
1985年,美國哲學社會科學界評出全球最偉大的八位哲學家,其中四位是唯物主義者,王船山位居德謨克利特之后,費爾巴哈和馬克思之前??梢娖渚竦墓饷?,不僅照亮了東方,也照亮著世界。
王船山對得起后人對他的崇敬。臨終之前,面對來訪者潘宗洛關于其書未曾刊行是否遺憾的提問,他擲地有聲道:“人有人脈,民有民心,族有族志,國有國運。文脈連血脈,血脈生文氣,文氣潤人心,人心貫文運。文運通人運,人運通民運,民運通族運,族運通國運。是故文脈旺則人旺,文心盛則民盛,文氣興則族興,文運強則國強?!闭f到這里,他高高地昂起頭,朗聲道:“吾書兩百年后始顯,吾道五百年后始昌。”此等宣稱,真是雷霆萬鈞,石破天驚。這是何等的自重,何等的自強,何等的自信啊!
這個被世人稱之為“東方黑格爾”的執念者,如激流中的巨石。他以一人之孱弱,頂起一個王朝的脊梁;他以思想的王者,承續華夏源遠流長的一脈文運……
那是一面大旗,秉持炎帝精神,悠悠蒼穹,天健地坤;
那是一束微光,撳亮湖湘文明,莽莽寰宇,山清水白。
(選自聶茂四卷本長篇歷史小說《王船山》一書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