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作為歷史上有名的亡國之君,隋煬帝通常被后人視為荒淫無道的典型代表,但歷史人物的性格真如這些“刻板印象”嗎?近日,岳麓書社出版《雙面暴君:隋煬帝的生平、時代及真相》,本文為該書內文節選(有刪減),通過這本書,也許可以看到“暴君”的多個側面和更多的時代真相。
文|胡戟
自隋朝建立到開皇末年的二十年間,晉王楊廣由一個快樂的少年皇子,成長為一位頗有閱歷的青年王爺,在他到了風度翩翩的而立之年時,已有燦爛可觀的文治武功可以夸耀。這時他不再安分于宗法制度給他安排的將來稱臣于長兄的卑屈地位,進而覬覦皇權。向來認為,母后獨孤氏在幫助次子楊廣實現奪取其長子楊勇太子位的計劃中,起了關鍵作用。關于這場奪宗之謀,我們且先從他倆的這位著名的母親講起。
隋文帝的獨孤皇后,傳稱是河南洛陽人,是后來改的籍貫。獨孤氏本是匈奴族屠各之裔。其父獨孤信(503—557年)是云中(今內蒙古托克托東北古城鎮)人,曾祖獨孤俟尼“以良家子自云中鎮武川,因家焉”。獨孤信和宇文泰在武川為鄉里,“少相友善”。后來都卷入六鎮與河北起兵事件,輾轉赴長安,同為西魏府兵的八柱國大將軍。獨孤信官至大司馬,是關隴集團中一個典型的軍事貴族之家。后因與趙貴同謀誅執政宇文護,事敗自盡。但他的長女為周明敬皇后,第四女為唐元貞皇后(追尊為元皇帝的李淵父親李昞的妻子),第七女即隋文帝的獨孤皇后,史稱:“周、隋及皇家(唐)三代皆為外戚,自古以來,未之有也?!笔芳宜^后性妒忌,“高祖甚寵憚之”,本質上是對其家族的敬畏。獨孤家族的支持,對隋室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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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孤皇后干政很深,皇帝上朝她也形影相隨:“上每臨朝,后輒與上方輦而進,至閣乃止。使宦官伺上,政有所失,隨則匡諫,多所弘益。候上退朝而同反燕寢,相顧欣然?!?
獨孤皇后對隋文帝的私生活也管束極嚴:“高祖與后相得,誓無異生之子。”隋文帝五個兒子,全是獨孤皇后所生,他曾因此自詡:“前世皇王,溺于嬖幸,廢立之所由生。朕傍無姬侍,五子同母,可謂真兄弟也。豈若前代多諸內寵,孽子忿諍,為亡國之道邪!”不想還是禍起蕭墻,骨肉相煎,這父子六人竟無一得終其天年。獨孤后煞費苦心處處提防,在私生活上不給隋文帝絲毫自由的政策,并不能在他們的帝王之家維系至親骨肉間的脈脈溫情。最終導致悲劇性結局的原因,不能不說獨孤后有相當的責任。她對次子楊廣的偏愛,影響了夫君,使兒子們心理上失去平衡,從儲位之爭開始,演出了一幕幕骨肉相殘的宮廷慘劇。
楊廣爭寵,乖巧地在母親身上下功夫。他“美姿儀,少敏慧”,從小為父母鐘愛。長大后,“敬接朝臣,禮極卑屈,聲名籍甚,冠于諸王”。太子勇也“頗好學,解屬詞賦,性寬仁和厚”,但是“率意任情,無矯飾之行”,大大咧咧,被處處投父母所好的兄弟鉆了空子。對比之下,他倆給父母留下好惡迥然不同的印象。
獨孤后最恨姬妾生孕,楊勇卻多內寵,最受寵愛的云昭訓和后宮其他姬妾為他生了十個兒子,氣得獨孤后直罵豬兒狗崽,“有如許豚犬”,而自己親自選定的太子妃元氏,卻被拒于夫妻生活之外,開皇十一年(591年)又暴亡,被懷疑是毒死的,“后彌不平”。楊廣卻“唯共蕭妃居處”,他學父母“后庭有子皆不育”。楊廣一生僅三個兒子,獨孤后生前見到的長子昭、次子暕,都是蕭妃所生,“后由是數稱廣賢”。
隋文帝夫妻比較節儉,“乘輿御物,故弊者隨宜補用;自非享宴,所食不過一肉;后宮皆服浣濯之衣”。這里是說,他們平時的衣著也不講究,因為豪華的涂料印染或手繪的禮服是不能洗滌的。獨孤后拒收價值八百萬一篋的明珠,和因不事涂抹化妝、宮中竟找不出一兩胡粉等故事,當時都傳為美談。楊勇卻“文飾蜀鎧”,隋文帝很不高興地訓誡他:“自古帝王未有好奢侈而能久長者。汝為儲后,當以儉約為先,乃能奉承宗廟?!倍皶x王來朝,車馬侍從,皆為儉素”,人們早就傳說,楊廣“躬履節儉,有主上之風”。楊堅夫婦偶爾出訪,在次子楊廣家里看到的,是老丑的傭人,素縑屏帳,樂器的弦也是斷的,還滿是塵埃,皇帝以為楊廣不好聲色,對他贊不絕口,“由是愛之特異諸子”。
有一年冬至日,楊勇穿上太子法服,在東宮設樂,受百官朝賀,引起隋文帝猜疑,下詔禁止此類僭越行動,“自此恩寵始衰”。楊廣在入朝后將還鎮揚州時入宮告辭,向母后泣訴:“不知何罪,失愛東宮,恒蓄盛怒,欲加屠陷。每恐讒譖生于投杼,鴆毒遇于杯勺,是用勤憂積念,懼履危亡?!奔ぐl母親無限傷感,“自是后決意欲廢勇立廣矣”。
受《隋書》的觀點“廢太子立晉王廣,皆后之謀也”的影響,歷來認為促使隋文帝廢立太子的都是上面這些故事,楊勇奢侈失寵,楊廣矯情奪嫡成功,獨孤皇后是決定性的人物。實際上,這是隋文帝本人的重大抉擇,由于對長子楊勇失去了信任和耐心,他轉而選擇了在各方面都有出色表現的次子楊廣為自己的儲君。因為,楊廣正如《劍橋中國隋唐史》的作者指出的:“他很有才能,很適合鞏固他父親開創的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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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事變的具體進程,其中體現了楊素一黨——上引《隋書》中所說“邪臣”的作用。
最早在揚州為楊廣策劃奪宗計的是壽州(治今安徽壽縣)刺史宇文述和揚州總管司馬張衡。宇文述也是來自武川的軍事貴族,平陳時任行軍總管,在楊廣身邊率三萬軍從六合渡江作戰。他認為,廢立問題上“能移主上者,唯楊素耳”,而楊素遇事,只找他弟弟內史令楊約商量。
宇文述表示愿赴京師見楊約共圖廢立。宇文述帶著楊廣的大量金寶入關,用賭博佯輸的辦法把金寶都給了楊約,然后向楊約說明這是晉王所賜和晉王的用意,于是聯絡好了楊約。楊素一向與太子不和,為長保榮祿,與晉王一拍即合。獨孤后也給楊素送錢,讓他活動廢立太子之事。楊廣還通過段達收買東宮幸臣姬威,讓他給楊素提供太子行動的情報。太子知道自己處境岌岌可危,占候也是“皇太子廢退之象”,便“于后園之內作庶人村,屋宇卑陋,太子時于中寢息,布衣草褥,冀以當之”。但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了。
正像唐太宗也是以次子秦王的身份奪宗,取代長兄太子建成,進而掌握皇權的經歷一樣,他們原來是否有正統的身份,鉆營太子位采取什么手段等,都不是我們臧否歷史人物的著眼點。坦白地說,如果他們確實比他們做了太子的兄長更有治國才能,那么他們不甘在窩窩囊囊的皇兄治下窩窩囊囊地虛度人生,奮起奪過權力來做一番事業的話,盡管是對不起哥哥,卻未必是歷史的不幸。
倒是《隋書·郭衍傳》中的一條材料值得重視。郭衍(?—611年)是父輩從太原入關加入關隴集團的軍事貴族。開皇十年(590年)從晉王出鎮揚州,任總管,帶兵平叛有功,成為楊廣心腹。宇文述把奪宗之謀告訴了他,郭衍大喜,說:“若所謀事果,自可為皇太子。如其不諧,亦須據淮海,復梁、陳之舊。副君酒客,其如我何?”晉王把他召去,“陰共計議”,后來“大修甲仗,陰養士卒”,確有動作。
這條材料說明,楊廣在醞釀奪宗時,還做了事敗就武力割據南方的準備。這是他謀奪太子位事件背后隱藏著的未成為現實的一個分裂國家的計劃。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楊廣已深諳玩弄權術的訣竅。作為一個政治家,他是完全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