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雨
與常德絲弦的感情源自20世紀父親參與創作的全省戲劇匯演大獎劇目常德絲弦戲《旋轉的鈔票》,那時候只知道好看好聽,不知道所以然。近日讀到常德絲弦《米·香》文本,其躍然于紙、靈動而又富有時代氣象的舞臺感覺甚是難得,讓人能看到、聽到、想象到撲面而來的絲弦聲畫。
一
洞庭湖區的語言“十里不同音”。常德方言屬西南官話-湖廣片,他們夾雜著南北兩岸的咬字行腔,在歷史長河中隨著人類的遷徙、扎根、改造等活動,最終完成文明的相互滲透與沉淀,在北方話的影響下形成今天的常德話。聽老人們說,唱絲弦用的常德方言是常德市武陵區青陽閣那一塊的,數他們的腔調上天入地,最地道。方言與民歌、時調小曲相融,才有了風味獨特的絲弦音樂質感,與眾不同的舞臺藝術特色。
而今我們已多見光唱不彈,或舞蹈,或樂器做裝飾道具的絲弦表演,這是創新的樣式。若論嫡傳,傳統絲弦對自彈自唱的真技藝是十分講究的,彈琴和演唱都需要扎實的基本功。
絲弦以“說表”為主,其第一人稱口吻的“我者”角度和第三人稱的“他者”角度,與我們從文學、電影、戲劇中常見的敘事方法殊途同歸,只是通過從戲曲表演中吸收養分而形成了“于說法中現身”,具有更為生動的塑造人物和輕松的插科打諢的能力。觀眾從來都是隨著藝術成長的,絲弦口頭文學的散文性、方言、俚語特點正中觀眾下懷。
說唱曲藝就像一個濃縮的小戲曲,對演員的要求可說是七十二般武藝樣樣都得精通。絲弦對各項基本功,對“說”“唱”之間的無縫銜接、轉化技巧以及藝術感受要求極高,要行云流水,“說中有唱,唱中有說,腔從字出,音隨韻轉”,渾然一體。
常德絲弦素以主唱、說唱交替穿插的方式表演,無論是抒情的小段子還是有人物、情節的大段子,都能唱?;蛞蝗艘唤?、一人多角、多人一角,或群體表演。不受演員行當、演出場地、題材內容、虛實時空的限制,自由灑脫。說唱的形式內容直抵民間、穿透傳統。
常德絲弦最具代表性的表演物件當屬兼具打擊樂與道具功能的碟子,形成“敲(kao)碟子”技藝。為了適應時代的審美要求,現代常德絲弦已不囿于傳統的圍圈坐唱,而發展出更豐富的表演形式,在坐唱之外出現了站唱、走唱、表演唱、歌舞群唱等。
常德絲弦的代表作,有傳統的《寶玉哭靈》《王婆罵雞》《昭君出塞》,現代的《枕頭風》《一張站票的故事》《生在瀟湘多自豪》等。
二
常德絲弦《米·香》就是發軔于常德絲弦中多人多角、群體演唱的表演形式,類似群口相聲,將一個主題從不同角度掰開揉碎反復地講。
作品開門見山,“洞庭湖畔是家鄉,山清水秀好地方。風吹稻穗千重浪,魚米之鄉美名揚?!辟澝兰亦l,點出第一個核心意象“米”,然后,從大全景搖向帶各種人物的小全景勞動場面,“小姐姐開起收割機,車輪滾滾,車輪滾滾翻金浪。農大哥的卡車排成行,一路歡歌奔工廠?!本劢?,中景,出細節,場景再現:“小伢兒望著打米機,(嘩啦啦)脫掉了金色的花衣裳。只剩那圓圓滾滾、白白胖胖、晶晶亮亮的大米喲”引出第二個核心意象“香”,“滿屋飄香!滿屋飄香啊依兒喲?!钡谝淮纬霈F“依兒喲”,常德絲弦的代表性襯詞,氣氛活躍歡愉。
進入正題,聚焦說“米”:“莫看這小小一粒米,天地精華肚里裝?!痹掍h一轉,角色替換,擬人,由上帝視角轉向米的視角:“泥土生,山泉養,汗水澆灌我成長。怕什么害蟲侵擾,說什么四季漫長。人間煙火將我煉,天地風雨我能扛?!币悦子魅恕=酉聛?,用八個排比句在米和人之間跳切,寫處世品行,寫精氣神,隱喻千錘百煉與滄桑沉浮的人生常態。
作品中的“米”既是核心意象,也被賦予了人格,成為“洞庭人”的化身,將全知的“上帝視角”和沉浸式的“第一人稱視角”融會貫通,有幾分“天人合一”的意蘊。
收尾。從實到虛,與時代相扣,一路高歌:“米香悠悠韻味長,中華大地米飄香。米由人創造,人由米來養。人人戀米香,米香人更香。人勤地不懶,科技賦能量。”反復點題,推向高潮:“咱中國的人飯碗扎扎實實、牢牢靠靠、穩穩當當端在咱自己手上,米香萬年長。”高調自信,戛然而止。
從結構上來看,不同唱段中景別分化鮮明,獨唱間穿插眾唱幫腔和插白,將連續的唱段進行切分,留出“氣口”,起到了調整作品整體節奏的作用,使敘事結構精巧而穩固。
作品從摸得著的“米”粒寫起,寫出聞得到的“香”氣,落在聽得見的“人”心,帶領我們在一粒米的小世界與為人的大境界中自由穿梭,從角度轉變到角色替換,從全景展開到局部再現,從比擬、排比、隱喻的文學修辭到數板、插科打諢、七嘴八舌的表演形式,從主題、語言、內涵到節奏、說唱表一體的絲弦派頭,無不看見作者心中對時代、對家鄉的愛,對生命之母“米”的禮贊,對忠誠守護這“一江碧水”的決心、態度。
優秀的文本是奠定舞臺呈現的堅實基礎,一個心中有絲弦的作者,其作品絕不只是一個一個碼出來的文字,而是樂音,是語言,是舞蹈,是表演,是可以動起來的藝術,是可以想象的立體輪廓。那么,舞臺將會如何呈現?會有怎樣適合作品的創新樣式?我們期待劇場相見,期待常德絲弦佳作頻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