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鑿大庾嶺路碑》,已佚,拓片存于廣東省南雄市博物館。張熙恩 供圖
林漢筠
知道詩人張九齡,是剛剛學會認字的時候。那時,父親指著一本翻得不能再爛的書說:“這是《唐詩三百首》,熟讀它,不會寫詩也會講詩?!庇谑牵瑫惺醉搹埦琵g那句“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植進了懵懂少年的心中。
知道張九齡是個“開路先鋒”,則是初中課本上老師講陳毅的《梅嶺三章》的時候。老師說,梅嶺又稱大庾嶺,是南嶺中橫亙湘贛粵的“大老虎”,1000多年前的盛唐宰相張九齡率隊在嶺中開鑿古道。
從嶺南走出的張九齡,當然知道大庾嶺這根南北交融的“盲腸梗阻”。當年赴京應考,越過山嶺時,備嘗艱辛,險送性命。后來雖然“一舉高第”而“甲開嶺南”,卻被人打上“南蠻子”的標簽,處處遭人為難。在趕考路上,他爬上山頭,回望家園,一條清晰的路轍在眼前流過:作為沿海的嶺南,面對著海外商人和商品的不斷進入,如果把嶺南和海外豐富的“齒革羽毛”“魚鹽蜃蛤”運進中原去,作“備府庫之用”,以“贍江淮之求”,就沒有什么功績比得過它了。于是,在擔任左拾遺內供奉時,他毅然獻上“詔委開道”之狀,并得到唐玄宗批準,從而開啟了世代人夢寐以求的大庾嶺通路。
大庾嶺古道,曾刻有張九齡撰寫的《開鑿大庾嶺路序》。碑文記載了這段艱辛又甜蜜的事件:“開元四載,冬十有一月,俾使臣左拾遺內供奉張九齡,飲冰載懷,執藝是度,緣磴道,披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坂險之故。”在開鑿古道中,張九齡像治水的大禹那樣,躬親其事,三過家門而不入;像一個農事專家,以農為本,利用“歲已農隙”來筑路,做到“人斯子來”;像一個石匠,用鑿斧的叮當聲與大山對話;更像一個闖山者,將莽山中發出的每一聲嘯聲,任山風激蕩,硬生生在這片荒蠻之地,喊出了“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通衢大道。別小看這條只有二丈寬的山道,卻“轉輸不以告勞,高深為之失險”,可通“五軌”,可走“四通”。
他在大庾嶺揮起超越時空的大錘,也同時鋪開了珠江流域全新發展藍圖:“虎始者功百而變常,樂成者利十而易業;一隅何幸,二者盡就”(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序》)。他用那把粗糲的“唐杵”,洞開了世界另一扇大門,有力地改變了中國社會。于是,這個南荒的山坳,徒增了無限的能量。像雙巨手,猛地推開了唐代南北大門,南北的政治、經濟、文化有了頻繁的往來,“南荒”的嶺南迎來勃勃生機。這一條逼仄的山道,越來越掠起山南山北驚羨的目光。那些大量遠道而來的商賈,將貨物運抵這里,南來北往,運進廣東的外國貨物,也經由此道輸入內地。于是,這條“荒野嶺路”成為溝通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的密碼,銜接起海上絲綢之路和陸上絲綢之路這兩條國際貿易大道。
我曾去過大庾嶺腳下的珠璣巷,這里集中建起了170多座姓氏的宗祠。170多個姓氏從大庾嶺的北面遷來,在這里經過短暫居住,又開枝散葉般奔向更南甚至大海的彼岸。
古道鑿通的870年后,從意大利來的利瑪竇經此北上。這個傳教士站在梅關隘口,揚了揚手中的筆說:旅客騎馬或乘轎越嶺,商貨用馱獸或挑夫運送,隊伍每天不絕于途,黃金也就這樣被送來了。他把大庾嶺當作中國經濟的中軸形容:“廣州者,海舶登岸處也。唐時,廣州之波斯、阿拉伯商人,北上揚州者,必取道大庾嶺,再沿贛江而下,順長江而揚州也?!?
石頭不語,豈能默而無述?“盍刊石立紀,以貽來裔?!睖婧IL铮⒂谖謇锷降琅砸皇瘜辽系氖央y閱真容,但透過拓片,仍能讀出張公迸發出來的勃勃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