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南華容走出的中國考古學泰斗嚴文明與世長辭
洞庭風雨憶“文明”
1951年,在省立第一中學(今長沙市第一中學)讀高一的嚴文明。
華聲在線全媒體記者 龍文泱
4月17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紅五樓一片肅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考古文博專家學者和愛好者肅立,送別他們敬愛的著名考古學家、考古學教育家嚴文明先生。嚴文明先生的遺像前,鮮花簇擁著先生的著作。在鮮花和挽聯中,人們對著先生的遺像鞠躬致意,不舍告別。
從長沙趕來的郭偉民、高成林、張春龍等湖南考古學家心情別樣沉痛,這位從湖南走出的考古學大家、他們尊敬的師長從此再也不能踏上家鄉的土地了。
嚴文明1932年生于湖南華容,父親為他取的名字“文明”源自《尚書·舜典》中的“濬哲文明”,意為“文德輝耀”。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這位從洞庭湖畔走出的農家子弟,既有深遠的智慧和溫和的品性,一生又與中華文明探源結緣。
領導玉蟾巖等遺址發掘,引領中國考古學國際化
洞庭之南,嚴文明無數次歸來。
1993年,時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袁家榮帶隊發掘永州道縣玉蟾巖遺址時,沒想到在這里會出現改寫世界稻作史的驚人發現。
1994年冬,嚴文明(右四)、張忠培(右五)等在澧縣城頭山遺址考察。本版照片均為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提供
“在嚴文明先生的推動下,我對玉蟾巖遺址研究的認識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痹覙s說,1993年第一次考古發掘,他把玉蟾巖當作一個常規發掘項目。其中發現的原始陶片和兩粒古稻殼,他也僅在同行中私下交流。
發掘結束后,袁家榮帶了一些玉蟾巖出土遺存樣本到北京大學拜訪昔日的老師和同學,并送陶片到北大做C14檢測。“我到嚴文明先生家詳細匯報玉蟾巖(當時稱蛤蟆洞)的發掘情況。嚴先生非常熱情地鼓勵我,囑咐我好好整理,爭取樹立一個標桿。”
1994年底,嚴文明作為國家文物局專家組成員到湖南檢查考古發掘工作。他神秘地告訴袁家榮一個消息:經過檢測,玉蟾巖遺址出土陶片的年代是距今約15000年。
“當時我的腦袋就炸了。那時10000年可是我國陶片古老的紅線,超過這條線,學術界的質疑聲會比你的發現還大。”袁家榮覺得難以置信。面對袁家榮的疑惑,嚴文明在仔細看過玉蟾巖遺址的出土陶片后,很肯定地告訴他:“我看了世界上大部分年代很早的陶片,感覺玉蟾巖的陶片表現最原始。你們再做做工作。”
陶器是史前時期人類最主要的發明之一,它的出現和廣泛使用往往與農業或定居生活相關聯,是考古學家判斷古代遺跡年代的最重要的依據之一。
“在先生的指導下,我的思想高度完全不一樣了,開始把玉蟾巖遺址作為稻作農業起源、早期陶片起源的課題方向來研究?!痹覙s說。
1995年,玉蟾巖啟動第二次發掘。由于涉及稻作文明,嚴文明為袁家榮團隊推薦了著名水稻專家、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張文緒。在這次發掘中,張文緒在兩個膠結層的界面上發現了兩粒古稻殼,顏色呈灰黃色。
玉蟾巖遺址兩次發掘的結果,引起了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系終身教授奧弗·巴-約瑟夫的關注。當時,嚴文明的學生李水城教授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巴-約瑟夫找到李水城表示想到中國做水稻起源的考古研究。
“嚴先生向巴-約瑟夫教授推薦了玉蟾巖遺址。2001年實地考察后,巴-約瑟夫教授決定申請在玉蟾巖進行中美聯合考古?!痹覙s回憶。
于是,2004年至2005年,由嚴文明擔任中方隊長、巴-約瑟夫擔任美方隊長、時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袁家榮擔任執行領隊,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考古系、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系組成的中美聯合考古隊對玉蟾巖遺址開展了第三次、第四次發掘。
這次中美聯合考古最終確定,玉蟾巖出土陶片距今18000年,是世界上最早的陶片之一。水稻殼出土層位距今約14000年,是目前世界上最早的有人工干預痕跡的水稻。
北京大學官方網站發布的一篇文章稱,這次聯合考古培養了海內外新一代研究中國農業起源問題的學者,也促成了近東考古專家巴-約瑟夫教授晚年學術生涯上的重要轉折。
嚴文明一直以宏闊的視野,積極推動中國考古學國際交流合作,身體力行領導湖南道縣玉蟾巖、江西萬年仙人洞與吊桶環、浙江普安橋遺址等重要中外合作考古研究項目,引領中國考古學國際化發展的步伐。
詩構“重瓣花朵”,創建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科體系
這位湖南學人,獲得世界考古學界的尊敬。
2023年12月15日,第五屆“世界考古論壇·上?!痹谏虾i_幕。開幕式上,論壇將終身成就獎授予嚴文明。這是論壇對世界范圍內德高望重、學術成就卓著的考古學家頒授的最高獎,嚴文明是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中國考古學家。
嚴文明是我國著名考古學家和考古學教育家,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學科體系的創建者、中國考古學科發展的引領者。
1997年3月,嚴文明(左一)在澧縣八十垱遺址觀摩陶片。
他1932年10月出生于湖南華容,1953年從長沙市第一中學畢業,高考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大學物理系,卻陰差陽錯進了歷史系。后被時任北大考古教研室主任蘇秉琦相中,選擇學習考古專業。1958年畢業并留校任教,主講新石器時代考古。
嚴文明一生致力于考古研究,主持和參加了河南洛陽王灣、陜西寶雞周原、山東長島北莊、湖北天門石家河、河南鄧州八里崗等重要遺址考古發掘,大力倡導聚落考古、環境考古、農業起源、文明起源研究,發表論著270余篇(部),奠定了仰韶文化研究基礎,建立了中國新石器時代文化分期和譜系框架,揭示了中國史前文化“重瓣花朵”式格局,提出了稻作農業邊緣起源論和長江起源說,為中國考古學理論建設和中華文明歷史研究做出了卓越貢獻。
其中,他提出的“重瓣花朵”理論被認為是中國史前考古學研究的重要成果,揭示了中華文明綿延至今的密碼。詩意的表達方式,讓人們更容易理解這個理論的含義。
那是1987年,他在論文《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中,把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形容為一個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文化區是花心,其周圍的甘青、山東、燕遼、長江中游和江浙文化區是第一層花瓣,再外圍的文化區是第二層花瓣。中原文化區處于花心,起著聯系各文化區的核心作用,也向周邊文化區進行文化輻射,而外圍的文化區則保持著自己的活力。
在洞庭湖畔農村長大的經歷,對他的研究亦有啟發。
1974年,嚴文明在湖北宜都紅花套遺址做考古發掘,長江史前文明進入到他的研究范圍。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郭偉民清楚地記得,嚴文明和他說起在紅花套考古的經歷,看到遺址中有些房子的建筑方式和自己兒時所在農村房子的建筑方式相似,發掘時又發現大量稻殼,由此想到要研究稻作農業的起源,并深入探索長江流域文化發展水平在整個中國文化格局中的地位與作用。
水稻起源是全世界關注的學術課題,嚴文明提出了水稻馴化在長江流域起源的論斷,后來越來越多的考古發現支持了這一論斷。
嚴文明不僅關注考古研究,還致力教書育人,領導和參與了中國考古學教學課程、教材和人才培養體系建設。在北大任教的頭些年,他就編寫了《中國新石器時代》(講義初稿),這是北京大學考古學第一部教材,后來被各大高??脊艑I沿用。
在年輕人中出圈的紀錄片《何以中國》,是嚴文明的最新“力作”。他是紀錄片的總顧問,親自修改文本,并提醒攝制組一定要去拍湖南的高廟遺址和湖北的銅綠山礦冶遺址。
嚴文明對該片總導演干超說,中國考古的使命就是探索中國何以成為中國。而中國文明的特點就是八個字“多元一體、持續發展”,這是中國人的歷史,也是中國人文化自信的深厚來源,是通過考古實實在在看到的。
關注家鄉考古,對后輩嚴格又厚愛
何以中國,何以湖南?
從湖南走出的考古學家嚴文明,他嚴肅、認真、科學的學術態度,和藹、熱情、大度的性情和品格,給湖南考古學界帶來了深刻影響。
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袁家榮、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張春龍都是嚴文明在北大的學生。他們說,嚴文明講課從來不看講義,知識面很廣,信息量很大,觀點精辟,對整個考古學文化都有很深的思考,但表達極為生動、通俗易懂。
“嚴老師一直關注家鄉的考古工作。20世紀70年代初我在北大讀書時就和老師討論過,湖南新石器時期的考古發掘材料不多的問題。”76歲的袁家榮回憶道。
張春龍是簡牘研究專家,他說:“嚴老師的嚴謹規范,對于我后來的工作有很強的指導意義?!?
嚴文明不僅要求張春龍多讀書、做發掘和研究要嚴謹,還經常提醒他注意文物安全和大家的人身安全。張春龍主持發掘湘西里耶遺址的秦簡時,嚴文明會特意提醒他井下作業要尤其注意安全,這種遺址一旦出事就是不可挽回的傷害。他還常常叮囑張春龍,要充分尊重地方的工作人員,充分尊重當地參與發掘的工友。
2005年11月,嚴文明(右二)在玉蟾巖遺址發掘現場。
“嚴先生經常深入湖南的遺址,指導考古工作。”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郭偉民記得清楚,1995年嚴文明到澧縣城頭山遺址考古現場考察,指導考古隊隊員清理甕棺葬,告訴他們甕棺的墓邊怎么找,并蹲下來用手鏟示范。嚴文明還檢查了郭偉民繪制的墓葬平剖面圖,說不要畫封口線,因為封口線本身不好定義。
今年78歲的曹傳松是澧縣本土的考古專家,城頭山、雞叫城兩大新石器時代遺址的發現者。他見過嚴文明許多次,印象最深的是1997年,嚴文明、張忠培兩位著名考古學家對城頭山大溪文化時期城墻的認定,穩固了城頭山“中國最早的城”的“江湖地位”。
袁家榮說,嚴先生瘦瘦的,很少有笑容,開始接觸他的人都會有點畏懼,但認識后就知道老師很親切。袁家榮在北大讀書時,就常去嚴文明家里聊天。20世紀90年代,他和朋友去過一次日本。當時在日本做訪問學者的嚴文明知道后,特意邀請他們去家里吃飯,嚴夫人準備了豐盛的飯菜。袁家榮至今還記得那份溫暖:“一進門就聞到濃郁的炸土豆香味,勾起我學生時代在北大的回憶,在異國他鄉感受到了親人般的關愛!”
“因為嚴先生的平易近人,我才敢把研究水稻雙峰植硅體的論文寄給他看。”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顧海濱說,自己不是嚴先生的學生,又不是學考古的,剛開始接觸嚴文明這樣的大專家十分緊張,是先生的隨和打消了她的顧慮。
嚴文明的回信指導得很細致。他提出目前沒有人對這方面的研究作整體分析,建議顧海濱把目前所有的研究方法都梳理一下,分析各種方法的利弊。同時,鼓勵她多下田野,這樣才能得到第一手資料,并熱心地提出可以推薦顧海濱到河南、山東等地的遺址提取樣本研究。
“嚴先生的指導為我之后的研究指明了方向。”顧海濱至今還保存著這封珍貴的回信。
4月的長沙,雨水不斷。帶著無數人的思念和不舍,嚴文明先生走了。斯人已逝,但先生種下的探尋文明的種子,早已長成枝繁葉茂的森林。在他的身體力行下,中華大地上許多考古人奮發前行。他詩意的語言讓更多人懂得考古、珍視歷史,充滿文化自信,讓文明的薪火生生不息、世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