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陽地處羅霄山脈,境內七分山三分田,山道崎嶇,出行不便。自古以來,東西方向以瀏陽河的水路交通為主,一路舟行可達湘江,大部分物資都是水上運轉。
而南區與江西毗鄰,多以騾馬和牛車拉貨,至今在瀏陽市文家市鎮舉辦的每年一度的“牛馬會”,已有300多年的歷史記載,其內容最先以當時農家飼養的牛馬比賽和交易為主,產生的原因則是文家市盛產煤炭,需要牛馬來運輸,所以上世紀末,還能在南區的公路上見到馬車奔馳往來。
這些年來,隨著公路建設和汽車工業的發展,公路交通已經成為瀏陽的主流,曾經盛行的騾馬運輸跟水運業一樣,逐漸成為不可復制的歷史。
近幾年來,除了曾在蕉溪嶺上見過兩個本地小伙子牽著三匹馬在運送建材外,在西湖村還有一位老把式,養了五匹馬在山區運營。而平時常見的高山電力建設和山頂游道修建都是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的馬幫在努力奔忙。
文\圖 賀再亮
2018年的元旦
寒風中夾雜著毛毛細雨
來自廣西百色的馬幫兄弟
正在道吾山上運輸電視臺基站修路的建材
這個位置是瀏陽城邊最高的山峰
海拔七百多米
懸崖之頂是窄窄的山道
人和馬都在小心翼翼地行走
瀏陽多山
車輛無法抵達之處
就靠騾馬一點點將物資馱送上去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馬幫
近距離的接觸時有了深刻的沉浸之感
在蕉溪
兩位小伙子輪換著趕馬行走在竹林之間
這是首次遇見的本地趕馬人
多年來
我常會關注著山路上的馬幫蹤影
他們總在不經意間闖入我的視線
有時候一年能遇見多次
每次
我都會沿著馬行的路線
去尋找他們的足跡
希望拾起自己內心的觸碰
2021年3月
思邈公園的步道上
第一次遇見盧萬艷牽著馬下山
當她看見我的鏡頭突然對著她時
有點羞澀地笑了
18年前
姚昌龍跟著哥哥外出做“馬幫”
兩年后自己單干
三兄弟開貨車帶著騾馬全國各地跑業務
盧萬艷從2006年開始
跟著丈夫姚昌龍出來跑馬幫
多年歷練已經成為趕馬的好手
姚昌龍也是廣西百色市人,第一次認識是在我家旁邊的思邈公園,當時上山游道做提質改造,他夫妻倆帶著七匹馬往山上馱運材料,我在細雨中拍攝了兩小時,看他們在濕滑的步道上小心翼翼工作。
后來我又去了一回,那天下著大雨,我陪著姚師傅坐在臨時工房里聊了許久,他說妻子因為趕馬受傷,就趁著天天下雨開不了工回廣西看望孩子去了。
說著說著,他的神態有點黯然,因為家里有三個孩子,大的還好,就是最小的孩子每次跟妻子打電話時會哭鬧著想媽媽,而他妻子干活再累從沒怨過,即使摔傷也沒哭過,但每次跟孩子通過電話后就要痛哭一回。
他說趕馬已經二十年了,早些年曾買了幾十匹馬去當老板,卻發現干了一年后只賺到請人的人工,后來慢慢賣掉只剩下七匹。
那年的春天,雨水特別豐富,本來半個月的工期被拉長了一個多月,姚師傅望著門外的大雨有點憂心說:“干這活工期拉長就吃虧了,馬要吃,人也要吃,其他業務也耽誤了。所以有時候也會盤算一下,是不是該收手了,回家另找個謀生的職業,起碼能認真陪一下孩子的成長”。
春天的江南雨水多
運送某個工地上的幾百噸的材料
斷斷續續花了一個多月
夫妻倆只能趁著停雨時小心翼翼地工作
但騾馬的鐵掌走在濕滑的步道上常會打滑
突然一匹空載的馬不小心摔下山坡
幸好被樹木擋住有驚無險
被兩人奮力拉了上來
2023年9月
時隔兩年多
在道吾山上我再一次遇見了盧萬艷
雖然是秋天,但天氣依然酷熱
陰涼處干活的她汗流不止
兩年來
他們夫妻大部分時間都在江西
也曾來過瀏陽幾次
去年在翠園公園待了幾天
但我并不知情
這回的偶見
我們彼此都有些意外
這次道吾山的工程量比較大
七公里的步道要翻過許多個山頭
全是沿著山頂而行
姚師傅和他兄弟們的隊伍
總共40匹馬分步道首尾兩端同時開工往中途匯合
在天湖邊的駐扎地
人來馬往
相比前年我們相遇時,熱鬧許多
姚師傅每年在瀏陽偶有一些業務,他長期駐地是在廣東河源,因為同鄉多在那邊駐扎,相互之間都有照應,所以干完這單之后他又回到了廣東,兩年來少有了彼此的音信,去年聽說有馬幫在西湖山干活,打聽起來應該是他,等我忙完那兩天后再上山去找,他已經離開了。
回家后我找出了當初拍的幾張照片沖印出來,心想著人生總有相逢時,在下次找到后再送給他。
今年初秋,有人告訴我,道吾山上來了一個馬幫,我立馬趕了過去,遠遠地看到幾個趕馬的女人在聊天,其中一位有些眼熟,我遲疑了一下,試探著問你是不是姚師傅的妻子,她說是,就這樣我們認出了彼此,互相之間突然說:“啊,兩年多了,你老了!”,是的,時間走得匆忙,我們都在變老,也許算是所謂的成熟,但這次在姚師傅的眼神里,不再是以前所見的那種無奈,而是有了更多的堅定和淡定。
姚師傅在瀏陽走馬幫已經多年
這次的業務也是他簽訂的
整個馬幫工作都由他主理安排
每天忙個不停
他要處理整個團隊的業務和日常生活
還要和妻子一起親自動手干活
帶著自己的馬隊爬山越嶺
9月的驕陽似火
炎熱如夏
因為頭天有一匹馬不慎中暑倒下死去
馬幫人集體商量了一下
決定每天少拉一趟
將午休時間拉長避開酷熱時段
畢竟一匹馬價值兩萬多
還需經過幾個月的馴化才能上崗
少了一匹馬
每天少運送一噸材料
而馬的價值也相當于個把月白干了
長長的馬隊穿行在山頂密林之間
在這長期無人行走的山頭
這條馬道是馬幫人用鋤頭柴刀臨時修整出來的
單程一公里多
來回一次近兩小時
因整個工程運送路程太長
馬幫需要提前勘察路線
在不同的山坡上修建多條臨時馬道
以便于提高效率
因步道的鋪設人手不夠
姚師傅幫項目部從廣西邀請了他的姑夫和鄰居過來打工
山路陡峭難行
為節省來回時間
師傅們每天清早上山時帶著午飯和水
直到傍晚擦黑時才下山
姑父告訴我他的兒子以前幫人趕馬
現在剛買了5匹馬準備開始獨干
在他們村子里半多數人在外地干馬幫
家里有馬就是有家業
意味著希望
能獲得較高的年收入
因為要鋪設整整七公里的山頂步道,工程量比較大,所以這回姚師傅帶來了幾支馬隊,把他的兄弟和親戚都帶了過來,共有十多個人和四十匹馬。
雖然山道漫長而陡峭,勞作更為辛苦和危險,工期也被一些不能預知的因素拉長幾十天,但可以看出,親友之間團結一起有了互相的照應和熱鬧的氣氛,困難隨之變得容易解決,我每次過去時,都見到快樂寫在了他們每個人的臉上。
工程順利結束后,親友的馬幫回到廣東去休整,姚師傅留下來等著結算后直接回廣西。道別時,姚師傅松了一口氣,他說將馬運回老家后,就能陪著孩子們好好度過一個長長的假期。
而我們之間,則希望來年還會在瀏陽的山道上相見。
工作不到一個月
很多騾馬的背部被重負擦破了皮
姚師傅的大哥很是心疼
下工后給馬清洗上藥
他說一匹馬能活40年
這些馬十多年來一直跟自己朝夕相處
感情很深
雖然它們不會說話
但看到自己的一個眼神或動作就知道該做什么事
該走哪個方向
姚師傅的表弟在給自己的馬進行治療
馬的腳心因為扎了一根刺
需要拔出來再上藥
前幾天
有一匹馬因為太累在山上下不來了
他們只好砍了幾根樹棍綁在馬腿上
讓馬在山上站了三天才恢復過來
姚師傅說受累的馬一旦躺平
就不能再重新站立起來的
這天中午
姚師傅和妻子沒有休息
熟練配合著給好幾匹馬重新釘上了馬掌
山道泥濘
幾乎每天都有馬匹掉落馬掌
需要及時釘上
長期的趕馬生涯
讓他們每個人身兼多種技能
獸醫、營養師、飼養員、馴馬師
……
連續工作了十幾天后
正逢中秋節
這天馬幫兄弟們決定下午放個假
好好休息一下
釋去重負的馬也開心地滿地打滾
姚師傅說它們在撓癢癢,放松一下自己
他還說馬有靈性
兩匹長期相伴的馬就是好友
下工后會自己走到一起飲食休息
當第三匹插足時有可能會打架
導致韁繩相互纏繞出事
下午
他們十來個人下山一趟
采購了充足的生活物資回來后
盧萬艷和她弟媳在簡陋的臨時廚房里開始做飯了
平時他們是分灶吃飯
但中秋這天的晚飯是團聚一起
當鍋中菜香飄起時
暗夜里彌散著濃濃的過節的氣氛
正忙碌時
在湖邊喂馬的弟弟跑了回來
大聲喊著有匹馬肚子疼
盧萬艷丟下鍋鏟跟著跑去馬場
幫著給馬打了一針
我問你們是怎么知道馬肚子疼呢?
姚師傅說是經驗
喂馬的時間點到了
當馬不吃不喝
不停地晃悠徘徊
就是肚子不舒服了
晚上八點多時
圓月卻還在身后高山的另一邊
燈光將廚房外的空地照亮
大家把桌子搬出來拼在一起
團團圍坐喝酒吃飯聊天
雖然他們所說的百色話我一句都沒聽懂
但我卻能在其中感受到他們的開心和輕松
也許在他們多年的離家生活中
這種過節方式再也普通不過并習以為常
但并不缺少一種來自遠方的鄉愁
飯后
盧萬艷跟孩子們通了個視頻電話
小兒子已經長大淡定許多
不再像兩年前那樣哭著找媽媽
而女兒也上高一了
明媚的笑臉和溫情的關心讓母親開心不已
電話里都是兩人爽朗的笑聲
山里的夜色黑得濃郁
難得的休息時間讓人沉迷
姚師傅和妻子打著手電在湖邊散著步聊著悄悄話
回來時看著打針后的馬已經恢復正常
正在細細品味著草料
頓覺放心
都是離家外出的人和馬
同途之處,各自安好,則是心安
節后接下來的時間里
馬幫繼續著勞作
忙完一段山道
再搬往下一個據點
在他們一天天的努力往返行走后
步道也在一點點延長
生活就是如此
每一步的腳踏實地的行走中中
也有著各種酸甜苦辣
只有笑著樂著
才不會覺得辛苦
時間很快到了12月
材料運送基本上完工了
大部分的馬隊撤回了江西
只留下姚師傅和妻子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這天他們將一匹馬獨自牽回湖邊
姚師傅幽然地說馬傷了
連兩包水泥都馱不起
我盯著這匹14歲的壯年馬閃亮的眼睛看了許久后欲言又止
我想也許他正傷感著他們之間的緣分
還是莫再去問前途
山有多高
他們沒有刻意關注
一山望去另一山更高,
路有多遠
他們也沒在意
只是用腳步反復地去丈量
即使山道崎嶇坎坷
但登高臨頂處自有風景之美
努力的行走就是他們多年來的馬幫生活
又是一年即將結束
姚師傅和妻子一直在盤算
元旦之前應該可以回到家鄉和孩子們團聚
共同相擁著走向新的一年
這就是我跟馬幫的故事,三年來的相識相見并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
人生就是這樣,一路上遇到許多人,有的人一望即過,消失在身后的茫茫人海,有的人卻會讓你懷著好奇去了解去尋找,裝進一生的記憶之中。
正如姚師傅和他的馬幫,在我的眼里,依稀可以見到過往歷史中騾馬運輸興旺的曾經,也會看到我們平凡人一生中的辛勤和對未來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