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濕地數據圖。制圖/沈思桐
中國的湖泊成千上萬,卻只有一個大湖如此神奇。夏季的它煙波浩渺,橫無際涯,好像寬闊的大海。冬季的它湖面萎縮,草長鶯飛,宛如一片草原。
它便是位于湖南北部的中國第二大淡水湖,曾經號稱八百里的洞庭湖,“白銀盤里一青螺”寫的是它,“山銜好月來”也是它,“醉后不知天在水”還是它。
它是跟長江關系最緊密的超級大湖,在過去的60年里,長江平均每年向它灌入940億立方米的水,占到湖區每年徑流總量的三成。長江的倒灌帶來的泥沙淤積出千萬畝沃土湖田,鑄造出一個中國大糧倉。
是誰創造了這個超級大湖的傳奇?
中國江湖中最親密的一對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錢燁
我去過洞庭湖很多次,卻沒有一次看清過它的全貌。站在東岸,夕陽下的洞庭湖是峻黑色的,遠處湖面煙波浩渺,金光無限。西岸則是一片草綠,白色的大鳥從苔草叢中探出腦袋,那風吹揚起它的羽毛,就像撫在我心上。
在這里,大地與時間沒有約束,河道四通八達,水草豐茂,只有人類忙著干活。是誰創造了這個伊甸園?
時間回到1億多年前,劇烈的地質運動讓中國南部地形開始起伏,洞庭湖所在的地區發生一系列斷裂,導致了強烈下沉凹陷,形成盆地。進入第四紀以來,盆地再次沉陷,形成接納湘、資、沅、澧四水并匯入長江的淡水大湖。
洞庭古陸的斷層陷落并不是整體一塊的陷落,而是支離破碎的陷落。有些地方高聳于水面之上成為島,如君山、艑山等就這樣形成了。
此時江北的江漢盆地亦是汪洋一片,云夢澤盤踞在此,并一度超過洞庭湖的水量。有人類居住以后,江漢平原的墾殖強度增大,長江以北的云夢澤逐漸淤塞。
唐宋時期,隨著荊江堤防不斷修筑,江面束狹、泄洪不暢,河床逐漸抬升,洪水水位也隨之抬升,并開始沖擊南岸。每當大洪水通過荊江段,就會在南岸形成潰口,這些潰口大量分流長江洪水進入洞庭湖,使洞庭湖呈現明顯擴張之勢,形容湖水波瀾壯闊的“八百里洞庭”便開始在典籍中出現。
南北朝時期,長江荊江段的太平、調弦兩口潰決,長江自此常年經此兩處進入洞庭湖,長江與洞庭湖的親密關系從此開始。清朝時,長江荊江段先后又有藕池、松滋兩處注水進入,洞庭湖的潰口形成,洞庭湖自此形成了北納長江來水,南和西接湖南四水的超級大湖。
長江與湖南四水并非協調一致,這導致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在洞庭湖的洪水時節,除了唐宋之前由湘、資、沅、澧四水注入的“桃花汛”形成“春溜滿漲”之外,又出現了長江夏秋時節洪水暴漲的情況。洞庭湖一年內的洪水變化特征,由原來的單峰型轉變為明顯的雙峰型,會出現兩次高水位和低水位交替更迭的情況,所以湖邊人說洞庭湖的草原是“一歲兩枯榮”。
山河巨變,長江變遷,讓洞庭湖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千百年來,長江把洞庭湖當水袋,洞庭湖為長江瀉沙行洪,兩者水乳交融,互相傾訴,成為中國江湖中最親密的一對。
▲洞庭湖是鳥兒的天堂。圖/姚毅
江豚,麋鹿,候鳥,濕地動植物大Party
年復一年,洞庭湖的湖光山色輪回變換。不僅地貌變化多端,隨著它的腳步起舞的還有萬千生靈,它們隨著洞庭湖的脈搏同呼吸。
春季桃花汛來臨之后,洞庭湖的湖水日漸豐盈,水草豐滿,魚類獲得繁殖的良機。洞庭湖多達107種魚,約占中國淡水魚類的10%,長江水系淡水魚類的33%,湖南省的51%。
鱖魚、鳊魚、鯉魚、鯽魚、草魚、銀魚在水中自由游弋,它們種群的繁盛吸引來一群頂級捕食者——江豚。
江豚是生活在長江里的淡水鯨類,為中國特有,長江里唯一的淡水哺乳動物,長江水系食物鏈中的頂級王者。江豚的體型肥胖、呆萌而可愛,漁民喜歡稱之為“江豬子”,江豚有逆風躍出水面的習性,它主要生活在長江中下游,有“水中大熊貓”之稱,數量只剩1000余頭,而洞庭湖就生活著162頭。
不過當夏季結束,一部分魚兒會洄游長江,這個時候,水位線逐漸枯落,洞庭湖迎來了另一番生機。
灘涂露出之后,播撒于湖床的草種開始發芽,并迅速形成“草原”。它們朝著水位線逼近,并盡可能地搶占陸地,于是湖床遍地鋪綠。待到金秋,蘆荻飄花,秋風瑟瑟,這綠色的帷幕中又多了一抹白,如同一幅多彩的中國畫。
豐富食物吸引全球候鳥的到來,2021年至2022年,在洞庭湖越冬的候鳥就達到40.4萬只,湖水退去的湖床成為冬季候鳥生活的天堂。
世界上70%的小白額雁會飛抵洞庭湖過冬,它們的額頭有一抹白色,個頭比豆雁小,主要以枯水期泥灘上的薹草嫩莖為食。
白鶴在淺水區閑庭散步,它依靠長長的喙挖水草的根莖吃。鴻雁、豆雁、灰雁、鴻雁,主要臥在草地上,用扁平的喙橫掃薹草的嫩芽。湖水與灘涂之間的泥濘帶,則是反嘴鷸的覓食帶,它們身材小巧,動作靈活,一邊快速行走一邊用上翹的喙翻出泥土中的軟體動物。
東方白鸛站在淺水處捕魚,蒼鷺、大白鷺也時常加入它的行列。水面上游弋著斑嘴鴨、綠翅鴨、綠頭鴨、螺紋鴨、小天鵝,它們讓綠意盎然的洞庭湖更富生機和燦爛。
這個濕地大Party會一直開到來年開春。當氣候再次變暖,原生植物川三蕊柳伸出嫩芽,這些候鳥就會北遷,但洞庭湖卻沒有沉寂,一場決定命運的比拼才剛剛登場。
游蕩在洞庭湖深處的麋鹿種群,母鹿每年5月進入發情期。為了爭奪交配權,公鹿們會舉行一場生死搏斗,直到最后一只勝出。
麋鹿是洞庭湖最大的野生哺乳動物,體重可達250公斤。它們個個都是游泳高手,而洞庭湖是它們的傳統家園。麋鹿的種群曾一度縮小到幾十頭,瀕臨滅絕,洞庭湖麋鹿是國內最大的自然野化種群,從最初的幾只發展到現在200多只,它們的生存故事洞庭湖生態演化的奇跡。
就這樣,洞庭湖的面貌隨著時間的流動而輪回不止,生存于其間的生靈也隨之四季變換,對于生活在此的人們,洞庭湖又帶來了什么呢?
▲君山攬勝。岳陽市旅游局供圖
一段用生命演奏的史詩傳奇
大約在1萬年前,如今的洞庭湖區還未被湖水淹沒,是一片河流密布的沃土平原,洞庭湖西岸的澧陽平原升起了炊煙?,F在位于這一區域的澧縣,“澧”這個象形字,就記錄了人們在豐盛的河邊地祭祀神靈的古老往事(曲是貢品的象形,豆是案板的象形)。早期生活在長江中游的華夏先民,在這里漁獵火種、水滋谷養,從原始部落發展成古城林立的一方古國。城市更替如日月繁星,從距今9000多年前的彭頭山遺址到6500年前的城頭山遺址,以及2021年拿下全國十大考古發現距今4500年的雞叫城遺址,華夏文明的血脈在這里殷殷相傳,星火不熄。
城頭山遺址還作為中國目前發現最早的城,挑戰著華夏文明北方中原中心論。遺址內發掘出中國迄今發現最早的人工水稻田,讓洞庭湖成為世界稻作的發源地。
此后,長江來水擴大了洞庭湖的版圖,泥沙淤積堆積抬升湖面,很多古代遺址埋沒地下,平原被四季漲落的湖水支配,也定義了湖畔居民的生產生活。
豐水之際,洞庭湖是巨大的湖泊,漁業資源豐富,從早期的捕撈業到如今的養殖業,洞庭湖成為湖南的水產中心。湖南16個獲得國家農產品地理標志的水產品中,有11個來自環洞庭湖地區。
豐富的水產讓湖區的人民坐享天成,很多魚鮮成為家常美食。湖區人講:“鳙魚頭鯉魚尾,鰱魚肚皮草魚嘴,青魚中段肉最美”。一道蘆葦筍煮魚更是很多漁民揮之不去的湖區鄉愁。
退水之際,人們圍垸耕種,明清時期垸田極度擴張,促成“湖南熟天下足”的中國大糧倉格局。米的物產也悄然流行,常德米粉、津市米粉至今在長沙大街小巷仍大受歡迎。
人口的劇增也讓洞庭湖畔催生了超級城市,湖南省GDP的第二、第三城是洞庭湖區的岳陽、常德。湖南人看一個人有沒有出息,就看他能不能“出湖”,洞庭湖作為湖南溝通世界的紐帶,是湖南人走向全國的陽臺。而岳陽是這個陽臺上最大的城市。
岳陽的城陵磯扼守著洞庭湖的咽喉。作為湖南在長江上唯一的水路門戶,它每天的繁忙景象可以作為湖南省域經濟的風向標。而岳陽樓與洞庭湖則是天生一對,“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一座古樓可以絕冠天下,少不了面前“乾坤日夜浮”洞庭湖的襯托。
但是人口密集,垸田圍墾,也導致了洞庭湖面積的不斷萎縮。一個顯而易見的結果是曾經煙波浩渺八百里的洞庭湖現在屈居中國淡水湖第二(早在1978年時,洞庭湖面積已從1949年的4350平方公里縮減到2691平方公里)。一場修復行動正在進行。
首先是針對黑楊和蘆葦的清理。它們曾被大量種植用來造紙,楊樹與蘆葦就像長在濕地上的水泵,抽干灘涂上的水分,讓土壤板結、硬化,影響灘涂自然演變。2018年開展洞庭湖生態環境整治行動以來,絕大部分的黑楊林被砍伐,全湖退出造紙業,得到治理的灘涂再次恢復生機。
接下來就是拆除矮圍。矮圍是指在洞庭湖里筑起矮壩,把一片水域圍起來,當湖水上漲時讓魚蝦進入,等水退后,大小魚蝦滯留在圍子里,漁民將水抽干捕撈。矮圍被形象地稱為“魚牢”。洞庭湖近些年在矮圍的清理上著力最深,成績顯著。
這就是隨著時間流動,自然與人共同創造的洞庭湖。
它是一幅山水長卷,一段用生命演奏的史詩傳奇。
它塑造了另一個湖南,它心憂天下,又瀟灑曠達,這是浩浩湯湯的大湖帶來的底氣。
來源:瀟湘晨報